一、論楷書及其在書法藝術中的位置
大率真書如立,行書如行,草書如走。其于舉趣蓋有殊焉。夫學草、行、分不一二,天下老幼悉習真書,而罕能至,其最難也。——唐 張懷瓘《六體書論》
按:張懷瓘用人的動作比喻真、行、草三種字體,真書像站立,行書像走路,草書像奔跑。它們所取的要領是不同的。張懷瓘還説到唐代學習行、草及八分書的人很少,只佔一、二成,
普夭下老幼都學楷書,而很少有成就高的,證明楷書是最難寫好的。
“圖真不悟、習草將迷。”“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情性;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為形質。”“真不通草殊昨翰札”——唐 孫過庭《書譜》
按:這是孫過庭《書譜》中的幾句話。他強調了真書與草書的關係,指出沒有深入領悟真書的法則,學習草書將會迷惘。他從形質與情性兩方面來論述:點畫是構成楷書形體的實實在在的材料,所以是形質。而用筆的起承轉合(使轉)是蘊藏在點畫內部的,它決定點畫的方、圓、剛、柔……。所以,是情性。草書把筆鋒的運動都展現出來了,以此構成草字的字形,而且一彎一轉都不能差。所以,使轉就成了草書的形質,而點畫的跳躍或遲澀就成了情性。
孫過庭認為真書與草書的關係是辯證的,學習草書固然要以真書為基礎,而習真書而不通草書,就不可能寫出風流雅致的真書來,因為它缺乏情性。
書法備于正書,溢而為行草。未能正書,而能行草,猶未嘗莊語,而輒放言,無是道也。——宋 蘇軾《論書》
按:蘇軾這段話強調了楷書的重要。漢字的書寫規則在楷書中是完備的。由它而發展成了行、草書。如果不能寫好楷書,而稱擅行草,是好像一個人還不會正確、鄭重地講話,卻偏要誇草多牽絲,至真書多使轉。
真書之用使轉,如行草之有牽絲,合一不二,神氣相貫,是為得之。——清《書法正宗》
按:蔣和的這段話,可以作為孫過庭《書譜》中關於“形質”、“情性”的解釋。他説,楷書可以用行草書的筆意,行草書可以用楷書的法則。行草書的意趣,可以在筆墨中找到。因為它多有牽絲映帶,而真書的使轉是蘊藏在筆畫之內的(第一筆的回鋒,帶起第二筆的入鋒,其間沒有外在的牽絲)。這含蓄在內的使轉和流露在外的牽絲是一回事,都要求神氣相貫,才算是掌握了。
學書宜少年時將楷書寫定,始是第一層手。——清 梁巘《學書論》
按:梁是清代著名書法家,是發現鄧石如的伯樂。他這句話在強調楷書在書法藝術中的基礎作用。在年幼開始學書時,先打好楷書基礎,這是學習書法的第一步。
二、論楷書之勢
真書以平正為善,此世俗之論,唐人之失也。古今真書之神妙,無出鐘元常,其次王逸少。今觀二家之書,皆瀟灑縱橫,何拘平正,且字之長短、大小、斜正、疏密、天然不齊,孰能一之?謂如“東”字之長,“西”字之短,“口”字之小,“體”字之大,“朋”字之斜,“黨”字之正,“千”字之疏,“萬”字之密,畫多者宜瘦,少者宜肥,魏晉書法之高,良由各盡字之真態,不以私意參之耳。——宋 姜夔《續書譜》
按:這段話舉出以鐘繇、王羲之為代表的魏晉真書瀟灑縱橫、各盡字之真態,來對比唐人一味求平正的失誤。姜夔的見解是很正確的。漢字雖然叫方塊字,但實際每個字短長、肥瘦各異,疏密欹正不同。作真書切不可截鶴續鳧,令其整齊劃一,布若算子,失盡字本身的勢態。唐人以書判取仕。士大夫追求功名,故限制了在正書中表現自己的個性,因而字形呆板。姜夔所謂“私意”,正是指唐人的這種明顯的功利目的。
真書之難,古今所嘆,書法不由晉人,終成下品。鐘書點畫各異,右軍萬字不同,物情難齊,變化無方,此自神理所存,豈但盤旋筆札間,區區求象貌之合者!——明 莫雲卿《評書》
按:寫楷書最容易陷入程式和技法中去,而失去生機,失去書法追求最根本的東西——神韻。學習真書,難在得魏晉人之神韻。鐘繇的真書“使轉縱橫”極有氣勢,王羲之的小楷變化無窮,這是因為魏晉人的思想境界高,他們能順應自然,把握規律,而不是斤斤于運筆的技巧。
作書從平正一路作基,則結體深穩,不致流於空滑。《書譜》雲:“初學分佈,但求平正,險絕之後,復歸平正。”蓋非板滯之謂,仍要銜接有氣勢,起迄有頓挫,寫真一如寫行草、方不類“算子書”耳。雖古人書皆以奇宕為主,不取平正,然為初學説法,不敢超乘而上也。 ——清 朱和羹《臨池心解》
按:學習楷書初級階段,還是要先從結構平正的一路入手,作為基礎。能做到沉著穩健,不至於浮滑無力。孫過庭在《書譜》中講的學書三個階段:平正-險絕-平正。後一個平正是一種高超的境界。在追求過結字的險峻奇絕之後,達到一種超逸自然的程度,筆畫之間雖起止頓挫分明而氣勢連貫。這是因為有了行草書“使轉縱橫”的功力,才不是“算子書”了。
雖然古人的書法以奇逸跌宕為主流,不提倡平正。但對於初學者還是要講階段性的。
蓋作楷先須令字內間架明稱,得其字形,再會以法,自然合度。然大小、繁簡、長短、廣狹,不得概使平直如算子狀,但能就其本體,盡其形勢,不構于筆畫之間,而遏其意趣。使筆筆著力,字字異形,行行殊致,極其自然,乃為有法。——清 宋曹《書法約言》
按:漢字每個字都有自己的形體特徵。寫楷書先要將每個字的間架安排好,字形特徵把握住,然後再以法則推求。法則絕不是使字平直呆板,而是要在每個字的本體特徵上盡其形勢,令其自然合度,不拘泥在每個筆畫的起止上,否則會遏制筆勢和意趣。筆筆相生,因勢而發,自然有力。字字形狀不同,行行都有不同的意趣。如孫過庭在《書譜》中所説“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這才是合乎法度的。
這段話精闢地解決了法度與自然的關係。“極其自然,乃為有法”是徹悟者的語言。
楷書如快馬斫陣,不可令滯行,如坐臥行立,各極其致。——清 宋曹《書法約言》
按:宋曹所説極是。魏晉人寫經行筆疾澀,殺鋒入紙,入木三分,從不臃腫含糊。褚遂良《大字陰符經》能得其筆意,真如騎著快馬衝鋒陷陣去砍殺,駿利爽快。但墨跡入石,經輾轉翻刻,又經風化,拓時墨也會掩去鋒芒,所以形成了斷斷續續、吞吞吐吐的樣子,後人反而認為是古樸凝重,結果造成滯鈍。用筆當出入引帶分明,如人作一個動作,要做到家,不可拘泥窘迫,不敢盡其勢態。
古人書鮮有不具姿態者,雖峭勁如率更,道古如魯公。要其風度,正自和明悅暢。一涉枯朽,則筋骨而具,精神亡矣。作字如人然,筋、骨、血、肉、精、神、氣、脈,八法備而後可以為人。——清 王澍《論書剩語》
按:文字本來是記錄語言的工具,他是人創造出來的,不是自然界的某種生物。但中國書法,卻賦予這種“工具”以生命,讓他具備筋、骨、血、肉、精、神、氣、脈。試想,我們不用毛筆,而用直尺、圓規寫印刷字體,能有這樣的效果嗎?而運用毛筆者要得古人姿態、氣度,並非要從筆墨技巧上下功夫。下筆遒勁,用墨蒼潤,自能筆下決出生機。
結字要得勢,斷不能筆筆正直,所謂如算子便不是書,到字成時,自歸於體正而行直。 ——清 徐用粲《論書》
按:楷書一般説法是“橫平豎直”。這句話不能理解得太機械。橫有輕、重、長、短、俯、仰,豎也因位置不同而有形態與方向的變化。如果一味平直、呆板、重復,那就不是書法。把用筆結體的各種變化把握住,運用自如,反倒覺得字裏行間安穩統一了。
唐有經生,宋有院體,明有內閣誥敕體,明季以來有館閣書,並以工整專長。名家薄之於算子之誚。其實名家之書,又豈出橫平豎直之外?推而上之唐碑,推而上之漢隸,亦孰有不平直者?雖六朝碑,雖諸家行草帖,何一不橫是橫,豎是豎耶?算子指其平排無勢耳,識得筆法,便無疑已。——清 沈曾植《海日樓札叢》
按:沈曾植對橫平豎直與算子書作了更進一步的探討,他認為兩者並無必然聯絡。從唐碑上推至六朝碑版和漢隸,都是橫平豎直的。行草書也是橫是橫,豎是豎。他指出所謂算子書實際上是如同古代竹制的算籌,長短粗細一致,平行排列,毫無起止相顧盼呼應的勢態。如果理解了筆法中的止起使轉,就可以明白地知道了。
三、論筆法
夫書先須引八分、章草入隸字中,發人意氣,若直取俗字,則不能先發。——晉 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後》
按:現在我們看到的鐘、王小楷,即使經過唐人勾摹也還帶有濃厚的隸書(八分)和章草的意味。王羲之有此論,説明他確實是會古通今的人物。這種理論對後世的歐陽詢、褚遂良直至明代的宋克、祝允明、王寵都産生了很大的影響。
真書用筆,自有八法,吾嘗採古人之字,列之以為圖,今略言其指:點者,字之眉目,全藉顧盼精神,有向有背,隨字異形。橫直畫者,字之體骨,欲其堅正勻靜,有起有止,所貴長短合宜,結束堅實。丿者,字之手足,伸縮異度,變化多端,要如魚冀鳥翅,有翩翩自得之狀。挑剔者,字之步履,欲其沈實。晉人挑剔或帶斜拂,或橫引向外,至顏、柳始正鋒為之,正鋒則無飄逸之氣。轉折者,方圓之法,真多用折,草多用轉。折欲少駐,駐則有力;轉不欲滯,滯則不遒。然而真以轉而後遒,草以折而後勁,不可不知也。懸針者,筆欲極正,自上而下,端若引繩。若垂而復縮,謂之垂露。——宋 姜夔《續書譜》
按:這是姜夔在《續書譜》中關於楷書筆法的一段論述。他的論述不及孫過庭《書譜》博大精深,但比較切于實用。他曾根據楷書的八法(即永字八法)把古人的字羅列起來作為圖解,得出一些要點:點是字的眉目,重要的在於顧盼精神,有向、背動態,隨著字的不同改變點的形態。橫、豎是字的骨架,要讓它堅挺、端正、勻稱、安穩,重要的是長短要合適,交接處要穩固。丿、捺,是字的手足,伸、縮各個不同,變化多端,要像魚的鰭、鳥的翅膀一樣,有翩翩自得的狀態。,挑剔等筆畫,是字的步履,要讓它沉實。晉朝人寫挑剔時或帶有隸書的波磔,至初唐歐陽詢父子還有這樣的筆法,或者自然地向外抽筆而出,到顏真卿和柳公權才回鋒向內上方挑出,全用中鋒,這就失去了飄逸的氣息。轉折的筆法主要在方、圓。楷書多用折,草書多用轉。折筆時要略作停頓,這樣才有力量。轉要快,不可滯留。滯留則不遒勁了。然而真書有時也用轉,這樣才顯得遒媚,草書有時也用折,這樣才顯得剛勁,學書者不可不知道。豎畫懸針作時,筆要極正,像被重物拉起的繩子。如果末端又回鋒向上了,那叫做垂露。
姜夔在這裡把筆法做了比較細緻的講解,他的這些説法對後世影響比較大。
晉人點畫欹斜,正是要取筆筆中鋒,不肯毫發稍貶,故向背顧盼,結字生動,而體愈端正。若止顧間架平平一畫一豎,即所謂布算子字,拘孿梗塞,豈能盡其三折,不比晉人零璧碎珠,神采奕奕。——清 汪《書法管見》
按:汪在這裡對晉朝人的筆法作了比較透徹的分析。對於“筆筆中鋒”的概唸有較深入的探索。要使點畫顧盼生動,筆桿及筆鋒沒有斜、截斷、逆行等動作是不行的。一端端正,無一波三折,看似平正端和,實際是拘謹、滯濁、痙攣、梗塞,根本不能理解一波三折的巧妙運動,也不可能有晉人的極靈動、極精彩的筆畫。
凡學者,切不可雜書別字,必當先學永字八法,然後學書變化二十四法,二者既精而熟,方可 成“永”字。而書永字既精,十百萬億之字法則皆在其中也。——元 釋溥光《雪庵字要》
永字八法,唐宋間閭閻書師語耳。作字自不能出此範圍,然豈能盡?——清 沈曾植《海日樓札叢》
按:這兩段話放在一起很有趣。我們可以看到古人對永字八法完全不同的態度。溥光是元代僧人,善大字。趙孟頫薦之於朝,他是個職業寫榜書的人,常用布團來寫字,對於他來説,點畫之法是極其重要的。
沈曾植是大學者,于書法又兼善諸體。一生在追求生拙、古奧。在他眼裏,永字八法自然是微不足道的東西了。對初學者來説,通過永字來研究基本點畫還是很重要的一步。
北朝人書,落筆峻而結體莊和,行墨澀而取勢排宕.萬毫齊力,故能峻;五指齊力,故能澀。分隸相通之故,原不關乎跡象長史之觀于擔夫爭道,東坡之喻上水撐船,皆悟到此間也。——清?6?1包世臣《安吳論書》
按:這是包世臣談筆法的一段有名的文字。他認為北朝人的字落筆峻拔而結構端莊和諧,行墨遲澀但氣勢舒展豪放。因為書寫時能萬毫齊力,所以能峻拔;因為執筆時五指齊力,所以能遲澀。這是因為他們處於隸(八分)、楷之交的時期,原來不和什麼形象的東西有聯絡。而張旭看到擔夫爭道,蘇東坡看到上水撐船,都悟到了這峻與澀的行筆要旨。
包世臣並沒有看過多少北朝人墨跡,他從碑版中推測出北朝人的筆法和墨法。或者可以説是他理想中的筆法和墨法,但他自己一生似乎並沒有達到這樣的理想。何紹基雲:余以橫平豎直四字繩之,知其于北碑未為得髓也。
余見六朝碑拓,行處皆留,留處皆行。凡橫直平過之處,行處也,古人必逐步頓挫,不使率然徑去,是行處皆留也;轉折挑剔之處,留處也,古人必提鋒暗轉,不肯筆使墨旁出,是留處皆行也。——清 包世臣《藝舟雙揖》
按:這也是包世臣從碑拓中悟出的筆法。他辯證地談了行與留的問題。他認為:橫、豎畫平過之處,本來是行筆流暢處,而古人必逐步頓挫,不讓筆倉促過去,這是行筆處有留。這和前人“橫鱗豎勒”的説法是一致的,都是説寫橫、豎等長筆畫時,要遲澀,要緩縱,以使筆跡沉穩不飄浮。字的轉折挑剔處,本來是行筆慢的地方,古人一定要提鋒暗轉,不讓用筆太重的使墨外漲,這是該遲留處有運行。這和顏真卿在八法頌中説:“,峻快以如錐”的説法是一致的。
方筆便於作正書,圓筆便於作行草,然此言其大較,正書無圓筆,則無蕩逸之致;行草無方筆,則無雄強之神。——清 康有為《廣藝舟雙揖》
按:一般説寫楷書適宜用方筆,寫行草適宜用圓筆,這只是大概説説。如果楷書沒有圓筆,就沒有疏放超逸的韻致;行草如果沒有方筆,也就沒有雄健剛強的精神。康有為自己的楷書就善用圓筆,深得《石門銘》縱逸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