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人:歐陽中石,1928年生。現為首都師範大學教授、中國書法文化研究所名譽所長、博士生導師,中央文史館館員、全國政協委員。歐陽中石先生在藝術領域博學多優:精於詩詞曲聯、擅長寫意繪畫、京劇為奚派嫡傳。在書法上,他也是各體兼綜,而匯通于行草,以東晉書風為宗,博采周金漢石、碑刻法帖之長,形成飄逸沉穩、剛健溫潤、靈動厚重的獨特藝術風格,在海內外享有盛譽。
時間:2007年2月1日;地點:光明日報社
特約主持人開場語:大家好!今天我們很高興請到了歐陽中石先生。眾所週知,中石先生在學界、書界卓有成績、深受敬仰。
自古學文一體、書文一體、書人一體。中石先生在學術、書法、教育等多個領域作出了重要的貢獻,今天中石先生將從文化的視角,來講一講中國書法的問題。時間寶貴,下面熱烈歡迎中石先生給我們講課。
歐陽中石:今天是抱著向各位請教、學習的心情而來的,我希望大家肯于指出我的錯誤之處,一起來探討一些問題。在講“中國的書法”之前,我想先跟大家談一談“文化”問題。
為什麼談書法要先談文化呢?“文化”問題,是一個根源問題——一切問題都必須從這裡談起。這個問題如不明確,就沒有了依據,其他問題就沒法談起。尤其,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標誌。
一、怎樣理解“文化”
文化是人對“美好”的追求
人,從生存開始,總希望這一會兒比過去“好”一些,明天比今天更好一些,追求“美好”的願望是人們的一種天性。
這種向“美好”追求的願望,豈止是“人”,即使是一般的動物,猴子、貓、兔子、狗,也無不如此。因此,我們説這是物種的一種“天性”,也就是説這是一種“活物”生存的必然要求。人們對於“美好”的追求有很多表達方式,“文”便是其中一種。在《禮記》裏古人對“文”作過説明:“五色成文而不亂”,這是説多種顏色很有章法地聚合在一起便是一種美好的“文”。在《易經》裏也説過:“物相雜,故曰文”。這是説多種東西聚集在一起,儘管物種很多,集聚一起,各有各的特點,各有各的姿態,多種多樣的集聚。“雜”,《説文》説是“五採相會”,所以“紛雜”多采,也應該是一種“美好”的徵象。這種徵象用一個“文”字概括起來,很妥貼,很全面,既很形象,又能表現出這種徵象的內在涵義。
什麼是“文化”呢?就是以“文”“化”之,也可以説就是:使之“美好”起來。
因此,作出“美好”的願望,是“文化”;作出追求“美好的實際行動,也是“文化”;以“美好”的願望出發,經過追求的實際行動,最後作出了“美好”的結果,也必然是“文化”的結晶。
如此看來,人們的生活,一天一天“美好”起來的一切願望、行動、結果,都可以涵概在“文化”之中。所以,辭書中所説的:人類社會歷史過程中,所有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都屬於“文化”之中,或者説是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我覺得我這樣理解,可能靠一點譜,最少摸到了一點“邊兒”。
説到這裡,我還想作一點重要的説明:在“美好”的後面,還必須加上“和諧”一詞。
既然“文化”是向“美好”的追求。你也追求,我也追求,他也追求,應該説這是“全人類”共同都有的一種追求。既然是全人類共同所有的追求,難免就有互相碰撞的可能;為了大家都能得到“美好”,就應當大家作出一個保證大家都能得到“美好”的行動規範。這個規範必須保證大家都“美好”,這就要求大家“和諧”相處,大家都要彼此謙和、容讓、包涵、尊重。
譬如,這裡有三個蘋果,有兩個人都想得到“美好”,都想吃蘋果。——這裡必須先有一個規範:人人平等,公平分吃。不然兩個人搶起來,要以“搶”決定誰分幾個,必然引起爭鬥,不管是誰勝誰負,總不能實現大家都“美好”的結局。如果有一個“公平”的原則,就會省卻許多矛盾。三個蘋果兩人分,一人一個而外還有一個。把剩下的一個分為兩半也可;根據實際需要一個人多一些,一個人少一些,都無不可。大家“和諧”相處,皆大歡喜,該有多麼“美好”!或者商量一下,這一次都給甲吃,下一次都給乙吃,只要大家都高興就好。
所以,我認為“美好和諧”是“文化”的核心要求。像這樣公平、和諧的相處,達到全人類的“美好和諧”,沒有一個共同的約定,訂出一個共同的規範,是很難達到的。我們的先賢對這個問題早有認識,他們提出了一個“德”字。早在《莊子》這部書裏就提到過“德”,以為“德”就是“得”。“物得”以生謂之德。德是一種特殊的“力量”。它雖然不是一種“東西”,但是一種很不一般的內在的一種“能量”的力量。這種力量會使“東西”生長,會使“事情”成功。可見一種可以增強生命的力量,可以推動成功的力量。我們怎麼樣來説明這種力量呢?我體會它是一種“勁兒”,説是一種“契機”似乎更容易被理解。
“德”這個字的構成也頗有意思,中國字中,凡帶有“彳”偏旁的,都表示是一種“進行”中的意味。“”分開來看是“”和“心”兩部分。“”原是一個“直”字。可能是表意又表聲的。從會意的角度來説,“從直從心,直心為德”。所謂“直心”的意思可以理解為心中坦直平和的意思。這就是説:它是一種“坦直平和”的契機,它自身如此,希望一切也都如此。
在老百姓的語言中,尤其“北京話”中,有一種説法:“得咧”的“得”,有時化簡為“得”,就是在説:行啦,一切都成功了,都達到了非常“合適”的情況。這種説法正好就是“得”的真正涵義。還必須説明,這個“得”不是僅指一方面的,而是指所有方面,無論從哪方面都合適的“得”,才是“得”的要求。為了保證全面的“得”,各方面又必須遵循一定的原則,這就落在了這個“德”的身上。
為了保證全面的“美好和諧”的要求,人們必須有一個“德”的契機,這才是文化中的一個核心。美好的“文”如何得到“和諧”,要通過“德”這個契機;如何達到全面的“化”,也必須依“德”的契機。所以中華文化能有如此的生命力、凝聚力,與這一個“德”字,分離不開,也可以説:德是中華文化中的一個本質性的核心。
“文”的依據是“理”
“文”為什麼是一種“美好和諧”的展現?它為什麼展現出來的徵象就是“美好和諧”?因為這是有依據的。自然天地間的各種事物現象是一種自然的、客觀的。它們的生成出現有其客觀規律,所謂“客觀”,就是不依人們意志的轉移而轉移,所謂“客觀”,就是它有自己的“必然”為什麼它是“必然”的?因為它是合“理”的。
“理”在自然中、人類社會中,是一個無處不在,無處不遵的“必然”。
地球上的高低不平,有山有谷,有水有河,有草有樹,有人有獸;人們的性別族類各異,有這族那族,有這國那國,又都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又都各自成了自己的風俗傳統,不同的組合中又都有了自己的規範。——這都是自然而然的“必然”,這就是“理”。
“文”的出現是由於“理”的必然而形成的。
譬如人面上的分佈。人有兩隻眼睛,橫著靠上長在左右兩邊,人的視野上下之間空間不需要太大,而左右之間正非常開闊。兩眼的裏側不如外側開闔方便,所以兩眼外側活動的幅度較大,而且它們的外側很自然地有了所謂“魚尾紋”。“紋”是具體的形象的引申,原就是“文”。所以説“文”是以“理”為依據而形成的“必然”反映。
一個鼻子,如果橫著長,將聞哪邊呢?當然得豎著長,而且鼻孔向下,不然,下雨就灌湯了。
鼻耳下面是嘴,也必然扭轉一下方位,橫了過來。不然,吃東西就要漏掉了。為了嘴要開闔,在鼻子兩則,一直延伸下來,有了兩道“騰蛇紋”。這也是使嘴的活動得到方便,順勢而形成的一個可以鬆動的靈活地帶。有了這個“騰蛇紋”,嘴的上下開闔,便靈便了起來。可見,“文”的出現,是有“理”為依據的。自然,社會都有各自之“理”“文”是要遵從這些“理”的基本規範的。
怎樣理解中華文化
大家都知道中華文化博大精深,那是因為我們的歷史悠久,人口眾多,有我們的智慧,在神州大地上,在不斷地進步中,自然而然地凝結成了一套適合於我們自己的文化特色。應該毫不客氣地説,我們中華兒女自己就有足夠的能力一步一步地去追求美好、和諧!我們漫長的歷史證明了這一點。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她隨著社會的發展,逐漸積累了起來。從先秦而下,她沒有停止過新內容的成長。無論漢魏六朝,隋唐元明清,以至近代當代,都有一點新鮮的學問成長起來。這就是説:在原來固有的文化之外又隨著時代的前進而增加了一大部分文化的積累。特別在明之後,域外而來的“洋”文化不斷涌入,又使我們增添了一部外來文化。應該這樣來理解:域外文化的涌入,是我們很表示歡迎的事,使我們長期進行著的文化增加了新的內容,中國人是不怕富有的。
更重要的一點是:“化”。中國人不拒絕外來財富,先引進,再結合,進而“化”之,最後就再也不易分得清楚。譬如,佛學中有一個“禪”字。當然它有著它獨有的涵義,但來到中國以後,到了蘇東坡那裏,它就有了他的詮釋,到了黃庭堅那裏又有他的詮釋,都和釋氏原義有了顯著不同。正因為我們有著這樣一種“引進”、“結合”、“融化”的三部曲,就使得我們“中華文化”成了一個有自己特色、隨時在發展、善於融合的一個生命力量。所以我們的文化就成了一個無所不容、博大精深、無可限約的文化了。
有人説我們的文化發展還不夠快、也不夠先進,是這樣嗎?我覺得中華文化進步絕不慢!火藥是中國人發明的,在當時也是最先進的,可是後來我們就沒有再發展下去。這是因為中國人不聰明嗎?我想不能這麼説,因為我們中國人根本就不想製造一種殺傷力強大的武器。中華文化追求的是避免征戰、避免不幸,更穩妥地向前發展。所以我覺得中華文化是緊緊地抓住了“美好”、“和諧”向前發展的,寧肯慢走一步、少走一步,也不願意在那些不妥當的路子上去走。
因此説,中華民族形成了自己固有的文化,它是一套很完整的體系。雖然她隨著歷史的進程不斷地在發展、在擴大,雖然她隨著世界的發展不斷地汲取融化,“中華文化”日益豐富、新穎、厚實、龐大起來,但有一條貫穿中心、毫不偏奇的總方向是絕不改變的內核——“美好和諧”,摒除邪惡。期望全人類大家一齊走向最理想的“美好和諧”之中。
二、文化的發展
發展的條件
人生活在社會上,生活在自然中,一代一代地傳承,形成歷史;人們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但又在同一個地球上,相互間一定有所溝通。這樣文化就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個條件是“記錄”,一種能力是“交流”。因為文化是歷史的、又是全人類共有的,所以必須看到它的歷史傳承關係,必須看到它向四週的交流關係。如果沒有歷史的發展,人們不是一代一代地往下傳的話,我們這個社會就根本談不到進化的問題;如果沒有交流,我們大家許多活動就不會共同走到美好與和諧。所以我覺得人們的共同生活,由於它的歷史性和全人類性,就會有歷史記錄和共同交流這兩種能力。這是“文化”發展的兩個必要的條件。我想東方也好,西方也罷,概莫能外,大家都是一個共同的願望,在向美好、和諧追求著,創造出燦爛的明天,這就是“文化”的要求。
總之,歷史需要記錄,人們之間需要交流,如果沒有這兩個條件,人類就不容易進步。正因為有了這兩個條件,歷史就得到了不斷演化進步;全人類的文化有了彼此交流,所以就得到了更加豐富、輝煌的發展。
記錄和交流最簡單的工具是“語言”。語言是最直接的現實。但正因為它方便,隨之而來的是轉瞬即逝。來得容易去得快。既有時間的限制,又有空間的限制。她不能“久”也不能“遠”。
人是萬物之靈,人們在生活實踐中就創造出來了可以超越時空限制的“文字”。
用“文字”來進行記錄和交流,不管東方和西方,大家都想到了一塊。思路雖然不盡相同,或者直接記錄語言的聲音,或者用符號代替語言,或者以形體直接記錄事物形象,或者各種方式兼用,務以表達其意為能事。應當承認:各國的文字,都在日臻完善地展示著她們的功用,充分地展示著記錄與交流的功效,為她們的文化發展貢獻著無可爭議的作用。
“漢字”與“漢文”
漢字是中華兒女智慧的結晶。
中國文字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之一,但一直流傳使用到今天的卻只留下了我們的漢字。這是因為她一開始就抓住了“文字”的本質,儘管在歷史的發展中,在形體上有很大的變化,而在基本原則上,只是愈來愈完善、精密而已。從迄今發現的最古老的、比較系統完備的甲骨看來,以“形”狀物,合“形”會意,象形為本的成字要領,很早已成了漢字最根本的原則,這就使她超越了諸多的限制而發揮出可傳至久遠的功能。所以我們説:漢字是中華兒女智慧的結晶。
譬如“又”,是手的象形,兩個手同向左,一上一下,則是朋友的“友”;如果兩個人出手相對,則成了“鬥”(鬥)。(原形如圖一)
圖一 |
再如“人”,兩個“人”同向左,則是“從”;同向右,則成了“比”;如一左一右,則成了“北”;如一正一反,就成了“化”。(原形如圖二)
圖二 |
另外還有直接作符號專指某處的“指事”,一形一聲的“形聲”,輾轉相注的“轉注”,以及借字代用的“假借”等等,合起來稱為“六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