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山水畫家張守濤，一直不能忘情于花鳥畫的創作，終於把塵封的珍珠嵌在冠冕，把散落的星星聚集成璀璨的銀河。這本花鳥集的出版，猶如山神又加盟于青帝，海若入主為河伯。

       守濤是位勤奮執著又富有變革精神的畫家，蕭子顯説：“若無新變，不能代雄”。他卓有成就的山水畫，在形式美感的後面不乏潛在的詩情，將古人相叫于荒天古木的心境，轉換為春和景明，秋高氣爽語境下的深情呼喚。雲峰石跡往往迥出天機，古趣映然又新意驚拔。

       他的花鳥畫，往年藏在深閨人未識，突然一批佳作呈現于面前，不免令人驚詫莫名，別有一番感觸。七十二溪成一瀑，萬壑群嶺自逶迤。回顧一下他的藝術歷程，又覺得月落萬山，處處皆圓，事有必然。他師從胡佩衡學山水，又師從侯及名學花鳥。得天獨厚的是他自幼經常看到齊白石以及胡、侯等著名畫家作畫，日後潛移默化于自己的作品，師其意而不師其形，師其神而不師其筆，師其韻而不師其味，師其心而不師其手。如物象的極其誇張提煉象齊；用筆之爽快淋漓似侯……，然而前輩的影響最重要的是為他自己的創造提供了勇氣和借鑒，而不是樣板。他不願意墨守成法亦步亦趨跟在別人後面走。白石翁畫小雞用淡墨、濕墨求潤；守濤卻喜用濃墨、焦墨表現雛雞的絨毛蓬鬆，構圖簡約卻情趣橫生。活潑跳動的題跋成了小雞追逐的對象，畫面變得非常生動。《抬頭見喜》中的群雞，注視著懸垂空中的喜蛛，那晤對通神的凝眸，又使人産生千鈞一髮的命運關注。同樣，在山水畫方面，守濤以秀潤之筆化佩衡之縱橫，多有出蘭之譽。畫家若能優入前人法度，縱橫恣肆，方能脫落時俗畦徑，洗髮新趣，不必做某某傳人似武林梨園諸弟子。

       守濤喜歡荷花，愛它的玉潔冰清，愛它的淡泊宜人，愛它舒捲開闔任天真的氣質。多年來，他閱讀人們對荷花的品藻，研究歷代有關荷花的作品，並做了大量的寫生，細緻地觀察荷之風韻，從那花中君子照日雅猶怯的“小荷才露尖尖角”，到“坐看飛霜滿，凋此紅芳無”的“殘香隨暮雨，枯蕊墮寒波”，他往往“誤入藕花深處”、“沉醉不知歸路”。故此類作品無論水墨、潑彩都能獨造幽深，得心應手。

       守濤畫的墨荷和他用焦墨畫的雛雞一樣，顯示了一種獨特的審美和情趣和不落俗套的表現手法，表明了畫家對筆墨的駕馭能力和勇於創新的膽識。《映日荷花》純以水墨經營，清疏野逸之氣，既表現出秀色高標絕塵的情致，又經人以“別樣紅”的強烈色彩感。這和他用潑彩方法畫的“映日荷花”亦有異曲同工之妙。時俗常以殘荷聽雨而滿紙驚秋，或抒寫蕭索之意，或留連秋之壯觀，風姿搖落；守濤卻著意注目那綠雲叢中新結的蓮子，它昭示著未來，昭示著希望，昭示著一個繁華的夢。那新蓮子中孕育著一個蓬勃的世界，一個為荷風凈化了的世界——那天絲未斷的清香透出了幾多風雅，幾多溫馨，如縷的心緒和天地往復的思忖。記得白居易《東林寺白蓮》有句：“夏萼敷未歇，秋房結才成。”“欲收一顆子，寄回長安城，但恐出山去，人間種不生”。他不畫殘荷，寄寓著對人生的諸多感懷。

       咏物而不滯于物，是詩人的高明，畫家若能做到此則更不易。寫山能使山氣欲動，氣韻藏于筆墨，狀花點葩，能從綠雲紅香中往來，令金波綠水相涵，生煙萬狀靈氣百變，掩映多趣，畫家需要有詩人的素養，方能筆思秀潤，美色風華，凡境頓盡，下筆靈氣鬱蒸，筆墨都成氣韻。

       守濤畫野風，取材自《詩經》野有蔓草；畫鶴群，寄寓了聲聞九皋的理想。畫家的思想境界若如禦風清泠之淵，聞樂洞庭之野，不論所取題材如何、體裁怎樣，都能恣情駕馭成為思想情感的載體。石濤善畫山水，蓋有萬種蘭竹傳世；板橋專畫蘭竹五十載，不畫他物，情專因人情性之異而異。石濤畫法千變萬化，離奇蒼古，而又能細秀妥帖。不過是石濤泛用外物為他之所思所想作津渡之舟，一葦可航亦可，百舸爭流亦可罷了。

       守濤將以天簌氤氳之氣，林嵐蒼翠之色融入花鳥，使之氣脈貫通，二者皆以澄懷觀道為旨歸。花鳥畫雖不若山水網絡群流呼吸千里，卻同樣泣露含煙，含笑臨枝，離披爛漫，標格精嚴。花鳥若風景，日精月華之情韻，楊柳梧桐之扶蘇風流，蒼松古柏之歲寒磊落，同樣都是人生的一種感懷。

       畫家總是善待大自然，大自然同樣善待畫家。對守濤來説，每一個清晨都是一次美好的邀請，每一個傍晚都有一次收穫的歡欣，和大自然相處真乃天真無邪，人類的生活只有在這裡才能返樸歸真，也只有在這裡，才會如孔子所言：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守濤站在馬蹄蓮前，咏出那句：“心似黃金花如玉”的時候，我想，他頓悟了，是耶？非耶？此為序。

李起敏
一九九五年深秋于薊門煙樹
（作者：中央音樂學院教授、藝術評論家、美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