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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淡藍對襟布衣,每日喝酒畫畫,90歲的連環畫大家賀友直看起來一直樂呵呵的。上周,“率真賀友直——經典老上海展”在上海城市規劃館開幕, 賀友直照樣樂呵呵地出現在展廳,並調侃起了“率真”二字。
上海巨鹿路上一間9平方米的斗室,是賀友直的工作室,居住于這間堪稱中國藝術家最小工作室中的50餘年裏,賀友直畫出了《小二黑結婚》、《朝陽溝》、《李雙雙》、《三百六十行》等承載著幾代人集體記憶的連環畫。走進簡陋的家,坐下,一身布衣的賀友直堅持親自給我們倒茶,加水,不讓我們動手,並一再笑指著自己強調:“My home!”
賀友直是特定時代、特定國度造就的連環畫家,一直以平實白描的手法致力於人物造型、生活場景及總體構圖,從而使連環畫脫離了小兒科而成就了蔚為大觀。恰如其好友謝春彥所言:“其為人之風格亦確如是,亦確如他筆下主要的形式白描,一根墨線兒到底,光明磊落,是絕無什麼枝蔓的。然即如清清之泉,其亦必有艱難的出處,波折宛轉起伏回還,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在這樣一個史無前例的紛繁複雜的社會裏,倘賀佬只是率真行事行藝,恐怕是弄不到今天這一步的吧。”從賀友直的連環畫中,人們所看到的不僅只是一幅幅風俗畫,更可以藉此追尋一個已經逝去的時代。賀友直的連環畫絕非一般意義上的“小人書”,而是一代人的集體“文化記憶”。
賀友直當然是率真的,也是明白的,然而在與《東方早報--藝術評論》談起連環畫困境與當下的社會現狀時,90歲的賀友直幾度把桌子拍得“咚咚”直響。
説自己:稱“大家”已很了不起了
藝術評論:我們還是先從你的白描作品説起,你怎麼理解白描?
賀友直:白描是我們中國繪畫中間最基本的,技法最簡單的,也是最難的。中國文化講筆墨、書畫同源,筆畫濃淡顏色,但是從技法來講,白描幾乎比較沒難處,沒那麼多要求,所以關於藝術上的高低難度,並不是因為複雜了難,簡單了就容易,音樂也是這樣,藝術是共通的。
不能把白描説得神乎其神,沒有必要,正因為,我沒有掌握其他繪畫技法,所以才老是在這個上面。正因為我其他不能,所以我才在白描裏走出一條路來。
藝術評論:很多人畫白描,但不能打動人,你的白描很讓人感覺親切。
賀友直:白描有個載體,就是説我把人物畫傳神,人們的注意力就集中到人物上面去了,沒有太多地去探究背景、技法的東西。線描,我就佩服歷史上一個李公麟,一個陳老蓮。你看陳老蓮不是單純地看他的線條,而是看他的造型和線條的組織,這是他的特點。李公麟的線那真是神啊,他畫的《五馬圖》就好像線下面就是馬的肌體。我佩服徐悲鴻的素描,徐悲鴻的素描不僅僅是外國人的要求,而且陰陽五大調子,他的線條外輪廓還有一條線的,他用看的畫出條線來,這條線真妙極了,能感覺到模特的皮膚的光澤。
我的線描説穿了,線是中國傳統的,但是我的處理方法還是西洋的。我的線描是根據人體解剖來的,有時候還根據明暗調子來組織的,並不像陳老蓮那樣,主觀非常強,他有意把線處理成裝飾性的。因為我畫的是現代人,現代人的服裝裝飾性的線條弄不上去,我在畫《山鄉巨變》曾經嘗試使用陳老蓮裝飾性的線,但這個很勉強。
藝術評論:聽説有人稱你是“線描大師”?
賀友直:有人説稱我為“線描大師”,我説千萬不要稱我為“線描大師”,稱不上,“大師”這兩字要讓後人説,過兩百年三百年。你千萬別寫線描大師,頂多是“大家”,稱“大家”已經很了不起了。我對外稱,我是個草根,我最高學歷是小學六年級,我沒有進過中學,到中央美院去講課,我講我是1937屆的,下面一批人就猜是(1937年畢業于)比利時的、巴黎的、美專的、國立專的或魯迅藝術學院的,我回答説我是小學畢業的,結果下面人哄堂大笑。學生説:老師啊你是沒有文化的。我生氣嗎?我是沒文化的,我沒有文化到什麼程度呢?電視臺不是有問答嗎?提出的好多問題我十有八九答不出來。還有最囧的是,中央美院歷屆招生,學生口試,我做監考老師,我只提一個問題,接下來的就提不出來了,我問:“為什麼你要考我們連環畫專業?”應試學生答了以後,我就問不出了。提問題比回答問題還重要,提問題裏面可以看見一個人有多少修養。
藝術評論:其實中國有句話叫“大道至簡”,未必要説得那麼複雜和貌似高深。
賀友直:有學問就是有學問,沒有學問就是沒有學問。其實“文革”以後我是可以富起來的,北京的榮寶齋叫我畫批人物畫,都是來錢的活,這一批不是一張兩張,我一掂量畫什麼呢?中國畫畫的人物是沒有見過的,不像蘇聯列賓畫的托爾斯泰是真的托爾斯泰,像英國人畫莎士比亞,是真的莎士比亞。我們畫我們沒見過的人物,看的人誰也不知道你這個是不是李白、杜甫、李清照,李白的詩我沒有一首背得出來,我去畫李白這不是開玩笑嗎?我自己掂量,這錢不是我賺的,就回斷了,不畫,這點我聰明的。
單幅畫我一般不畫的,就是人家要我畫單幅畫也要故事內容的,因為你沒有故事內容作為依託的話,單畫人物就變成考驗你的藝術修養,你把有故事的東西變成沒有故事的,這個人還是站不住的。這個內容不是故事的內容,是感覺的內容,就更高了,我沒有這方面修養我就不碰,我不敢碰啊,你説我雖然農村去了那麼多次,我隨便畫個農民,能立得住嗎?立不住的。
中國畫的人物畫要能從紛繁的現象當中抽象出來,我抽不出來。要單獨畫一個人,沒有故事內容,感覺也是故事內容啊,你要有畫出感覺的內容來,這張畫就站得住。
否則畫不僅僅是站不住,也是留不住的。
論賣畫:論尺?我又不是開布店的
藝術評論:説到作品是否留得住,忽然想起范曾的畫,范曾也自稱“大師”,你怎麼評價?
賀友直:説起來那是很早了,1980年初,在北京一畫店,他的畫那時候挂在那裏是最貴的,四五千元一張,我看了心裏説“什麼玩意”----他老是畫這張臉,這張人物臉像他老師蔣兆和的臉,臉都是仰起來的,老是畫鍾馗。流水作業,他這錢太好賺了!
藝術評論:那你賣畫嗎?
賀友直:我在什麼情況下賣畫呢,必須是極要好的朋友,人家託人找我,那我不能拒絕。説到價錢,我説先不談錢,畫了再説,他拿出多少,他高興了,我也高興了。我猜呢他拿到畫,回去給人家看:這老頭畫的值多少錢?一個説兩千,一個説五千,那加起來除以二,總有三千五吧。我的畫交給朋友,如果對方眉頭一皺,就給我拿回來,因為我不是挂在墻上賣的行貨,下面有個標價,那是“姜太公釣魚”。有人問我多少錢一平方尺——開什麼玩笑,我又不是開布店的!
藝術評論:這個對比當下的畫家犀利的。那你賣畫收入如何?
賀友直:我富絕對不富,窮絕對不窮,可以啦。活到九十還沒有死,現在我的追求就是老得慢一點,走得快一點,別死皮賴臉地躺在那裏,那麼我本人也苦死,我家屬也苦死。
我有個特點,複雜的事情簡單處理。我認為這個很重要,難辦的人是“簡單的事情複雜處理”,我的事情簡單慣了,我的事情只要老太太同意,字一簽就完了,也不搞什麼儀式,也沒有什麼條條框框。美術館收藏我的作品是因為國家承認我,我已經感謝美術館了,沒有一定要他感謝我的,這個不能顛倒的。美術館第一次收藏我的畫,我把我手裏的最好的作品給他們,他們給了我五萬元錢的獎金。我後來説給人民美術出版社五萬塊錢,幫我出一套得獎作品集作品怎麼樣?結果人家不幹。
藝術評論:你曾在中央美院上關於連環畫的課,當時教些什麼內容?
賀友直:後來我才明白,美術學院不能建這個(連環畫)係的,連環畫是創作,不是教出來的,那是基本的技法,這都是可以的,不像油畫素描有基本的技法,中國畫就尷尬,叫學中國畫的學生去畫石膏素描這不是扯淡嘛。畫中國畫必須要去讀書。
藝術評論:那你當時在中央美院教了幾年啊?
賀友直:七年。從我人生的經驗來講,進中央美院是難得的機遇,我總結一下有哪些方面提高了。理論思想上提高了,講課逼得你去思考中國連環畫這個行當最主要的是什麼問題,必須清楚了你才能教人家啊。我知道連環畫不是技術問題,關鍵是表演,你不會表演,你不會畫連環畫。
藝術評論:表演兩個字怎麼講?
賀友直:人物要活起來,他的動作、符號要讓所有人看得懂。去年中國美院叫我去講課,他們就説是文化部産業司下命令叫你賀友直到我們學校來講課。
藝術評論:下命令?
賀友直:對啊,下命令了。他中國美院象山分校專門搞動漫的。我一聽産業司?文化部有産業司?這個可怕的啊。我們是老百姓啊,我在報上寫了一篇文章,談文化生態,文化要成為生態(而不是産業),你不成為生態,你成不了強國的。
現在上海把世博會的場館變成為文化場館,太遠了,而且世博中國館變成美術館的一個問題是,你有那麼多東西嗎?人家盧浮宮的收藏品都密密麻麻的,你有嗎?人民廣場的這個大劇院,你能天天演出嗎?你有那麼多的演員嗎?過去梅蘭芳不在上海唱紅,他在全國紅不起來的。現在呢?研究研究這個道理。你要成為文化強國,首先我們上海要成為文化強勢。
所以我最近跟出版社建議,如果我們上海文化是一個礦山的話,我們就是富礦,那麼多人物曾經畫過連環畫,現在你一個人再畫本連環畫,不要太厚,畫得質量非常高,肯定行的,但是現在沒有人啊。當初連環畫興旺是什麼道理呢?其他畫畫種衰落,沒有錢掙,連環畫給稿費呀,所以好多畫家,比如説陳逸飛、陳丹青都來畫連環畫了。現在,畫畫的,外面三萬五萬一尺地“賣布”,出版社對連環畫的稿費還是兩百元一張畫,一天畫一張算是高産的,這樣也不過每月六七千元。而現在個人所得稅的最低標準已經超過三千了,稿費卻超過800元就要交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