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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空空的鏡框——紀錄片編導孫曾田訪談錄

孫曾田紀錄片名人工作坊 東方全紀錄 2012年02月27日 10:15 A-A+ 二維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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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心靈去映照

  劉 我從你和呂新雨以及和王慰慈(台灣淡江大學傳播係)的訪談錄中,看到了一個問題。在你身上存在著一個“異化現象”,當然這是一個普遍存在著的問題,包括我自身。這就是,你曾經創作了有價值的作品,現在返回頭來,這個“有價值”的概念又束縛了你。我從你的談話裏,找出了一些這樣的詞語——“下一步,要拍些大題材”、“紀錄重大歷史事件”、“大製作”、“責任”、“對文化人類學有價值”、“將東方文化融入”……“不自信”、“困惑”、“迷惘”……原諒我的直率,我當時看到這些,還説不清楚為什麼,只有一個直覺,就是感到高高翹起的大尾巴,卻缺少一個強有力的支撐 。你知道你為什麼困惑、迷茫?

  孫 我覺得紀錄片的主流應該是關注現實社會的、影響歷史進程的大題材,我渴望拍這一類的題材,但這類題材現實性太強,不容你表達獨立的觀察和思考,這是讓我們搞紀錄片創作的人感到可嘆的地方。有時感覺,有些歷史大題材應該紀錄,卻沒有人紀錄,我不一定幹得好,就是感到有一種責任。但因為體制的問題、時間精力的問題、資金的問題、思想觀念的問題等等的困擾,還總想突破過去,難免會迷惘、困惑。

  或許我就像別人説的那樣,屬於藝術感覺較好的那一類。但紀錄片不僅僅是玩感覺的,也不是屬於小資情調的,它應該是寫史的,是屬於寫在竹簡上的那種東西。比如三峽工程,如此大的事件,我們應該關注,而《三峽白龍舟》只是紀錄了一點點,紀錄的是在三峽工程大背景下,一個還在江裏揚帆駕船的老人,他撐的是長江上最後的一片白帆船。《祖屋》是中華民族文化的一個縮影,紀錄下來是非常有價值的。還有知青的題材,我一直想拍。

  劉 實際上,我想説的不是你該拍什麼,不該拍什麼的問題。我想説從《三峽白龍舟》、《黃河一日》、《點擊黃河》到《祖屋》,它們的確都屬於有價值紀錄的,是大題材、有歷史意義的,但是與《山神》、《神鹿》這類你認為是“邊緣題材”的作品相比,它們的影響力或者説對觀眾的震撼力為什麼沒有後者大?

  孫 你認為這些作品做得不好嗎?

  劉 在這裡,我們説的不是好壞的問題,我只想追問,在你實現了所謂的“價值”、完成了“大製作”之後,你遺忘了什麼?或者説,《山神》和《神鹿》最根本是因為什麼而成功的?

  孫 紀錄心靈的感動!

  劉 對,你曾經有過的心靈震顫和那種發自心底想要表達傾心所愛的衝動,好像沒有了。你失去了心靈的感動。當初你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是“這麼拍對不對,拍錯了怎麼辦”的問題。你邊拍邊思索,並沒有以某個現成的概念為“衡量標準”,也沒有去印證某個現成的概念,而在紀錄本身,在你心靈的映照中,找到了答案。

  孫 但,我並不想重復自己,也不想重復別人。我只想超越自己,去完成紀錄片應該完成的事。

  劉 你現在又遇到的問題是“有價值,還是沒價值”。但你沒有回到心靈,而是在你自己的心靈之外,又給自己高高地樹起了一個“價值”、“超越”、“責任”的標準。於是,你努力追求,達不到;於是,你不自信;於是,你痛苦、迷惘。

  孫 的確是這樣的。我們這一代人從小所受的教育,所接受的人生觀,就是要不斷地樹立遠大的理想,實現遠大的抱負,要有所作為。老得給自己立個宏偉目標,老得去想什麼是有價值的,什麼才有意義。

  劉 問題不在理想和抱負上,而在於人們大多忽略了生命本身,忽略了生命當下的心靈衝動。實際上,咱們的老祖宗早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有位禪師説:“空乃及第歸”。倒空你頭腦中所有的成見、概念、標準……你將聽到心靈的聲音。道家也講“虛無”,但“虛無”並不是指空洞無物,而是指大道無形無象,“無”中才能“生有”,不要再另立一個人為的標準。所以,老子説“美之為美,斯惡矣” 。不要用概念去認識生活。這,不就是真正的“實事求是”嗎?

  孫 看來,這正像中國的水墨畫,筆墨走在紙上是心靈的一種映照,可後人大多只孤立地去追求筆道或筆意了。我的感受很敏銳,找題材也不難。當然,題材無所謂大小,大就是小,小中可見大嘛。同時,我現在對紀實語言的把握也沒什麼問題。看來,心靈還得自己去表現、自己去吟唱。

  劉 真正的東方文化的精髓就是直逼當下生命的本來。它是一種“審美直覺”,是一種實踐理性,也是一種率性而為的“樂感文化”。咱們從《詩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中,從屈原對天、對生命的叩問中,從李白對人與自然、宇宙的高度和諧的理想追求中,我們不難體會到。可是,東方文化還有另一種扭曲的形態,這就是從西漢的董仲舒以來形成的。董仲舒為了統治階級利益的需要,倡導儒學為正統,提出了“三綱五常”,形成了一套“父慈子孝”的封建社會的道德體系,儒家學説從此帶上了“功利”色彩。到了宋朝,“程朱理學”又倡導“存天理,滅人欲”,於是“人性”被合乎“天理”的道德制約著、規範著。在生命的本來之外,又立了個“道德”的標準。樂感文化,沒了。東方文化,從此被一種封建小農的理想和道德扭曲著。

  這種無視生命的本來,卻另立標準的做法,確實是由來已久了。其實,過去、未來就凝聚在當下。當下的生命衝動就是主題。

  孫 的確,紀錄了當下,就是紀錄了生命的軌跡,它凝聚著生命的過去和未來。難道,我們可以不講理性了嗎?

  劉 不,不是不講理性。在這裡,理性應該是鹽,而不是刀。知識、閱歷、經驗等等生活中的一切,在這裡就整體地成為你“當下生命衝動”的根基,也成為你心靈映照的根基,而不會成為“異化”你的繩索。有意思的是,那位西方前衛藝術家的鼻祖杜桑也發出同樣的質問:“藝術為什麼不可以是生活本身?”

  孫 是,紀錄片為什麼不可以是生活本身。看來,我還是應該再拿起攝像機,紀錄一些心靈感動的東西。

  劉 這,也正是在我的“企圖”中包含著的“希望”。

  2005年6月21日 重新整理

  作者係中國傳媒大學電視與新聞學院 博士生·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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