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12.1.
清晨,我們向雪山丫口極速挺進。天,被雲層壓得低低的,沒有雪,沒有風,也沒有行人,被大雪覆蓋著的群山顯得異常的寧靜。馬幫驛道被踏成了一股水道,地上的雪早已結成了冰渣,踩上去發出清脆的聲音,汗順著額頭往下流,寒風一吹,不一會便感到刺骨的冰涼……
正好一個小時,隊伍奇跡般地登上了丫口,平日正常速度從東哨房到丫口需要行走二個小時,上爬高度四百多米,路程4 .5公里。這是我們第十次走向丫口。算下來我們平均三天登一次丫口。但這可不是一般的四五公里,每次登頂所消耗的除了體力之外,更大的是精力,因為大多數登頂都空手而回。
等待了二十多天后,今天運氣終於了,《最後的馬幫》開拍以來最為震撼的場面出現了。
這是藏族馬隊試圖強行突圍的第三天,性格堅韌的藏族人硬是在三公里的雪面上挖出了一條小道。然而,由於趕馬人早已彈盡糧絕,騾馬吃不到馬草,幾次突圍都未能成功,幾天折騰下來,人馬早已精疲力盡。
他們從上午九點開始組織餘下的二十一匹馬登頂。五個人被分成兩組,山下的馬排成一行,一人在前引路,一人在後提著馬尾巴,以免陷入雪中,還有一人在前面挖路。騾馬不時被陷入又被拖出來,在藏人的吼叫和猛烈的鞭笞中掙扎著往山上爬,每向上衝十米,便要停下來讓馬喘息半天……
就在這時,在山下等待了好幾天的蝦角馬隊也趕到了這裡,他是被困的一百多匹馬幫中的一個,也是本片的主要人物之一。他們共有四幫三十多匹馬。或許是受藏族馬幫精神的感染,“嚇角”拿起酒桶,一陣狂飲後,挽了挽袖子説:“我的騾子&&,你們跟在後面”,可實際上,他丟下自己的騾馬,上去幫藏族馬隊拖馬去了。
此時,原來已經踏出來的一條S型小道早已被拼命掙扎的騾馬踏成一片狼籍,往上掙扎的馬越來越困難,最後一匹馬竟要六個人往上拖。
拍下主要場面後,剩下的最後一塊的電池也耗盡了。只能拿過曹的小數字機繼續拍。場面越來越大,越來越讓人感動,許多獨龍族路人放下背籮也來參加拉馬……,足足等了二十多天的壯觀的場面終於出現了,然而,此時卻因為電池不夠而無法用大機器拍攝,直氣得我渾身發抖,禁不住捶胸頓足!因為這恐怕是大雪完全封山前,從獨龍江撤出來的最後一批馬幫,也是最後的一次拍攝機會了。
下午更為精彩的場面又發生了。首先登上丫口的二十一匹馬開始下山,然而,所有平時可見的小道全被白雪覆蓋,主人引馬一匹匹往下走,不一會馬隊就全亂了,騾馬陷入雪中,掙扎時沒站穩,順著山坡便滑了下去,三匹、四匹,幾乎所有的馬都無法站穩直往山下滑去,——馬幫題材被確定下來後一直在腦海中浮現的畫面終於出現了。
焦急中匆忙拿過曹的小機器非常勉強地拍下幾乎全是剪影(此時小機器手動光圈失靈,只有自動光圈)的場面(小機器竟忘了帶廣角,可能會影響畫面的視覺效果)。
做任何事都需要運氣,可以説《最後的馬幫》對我來説運氣並不好,怎麼剛好就在這天沒油發電,沒有電池?事情不會早發生或晚發生一天?大雪完全封山前最後的一次機會可能就這樣失去了。
整整三天的奮戰,藏族馬幫在眾人的幫助下,二十多匹騾馬無一損失,全部安全翻過了丫口。然而,他們再也無力下山幫助那些還在奮戰中的當地馬幫。然而,山下還有近八十匹騾馬在等待著翻過丫口。
此時,蝦角把藏族馬幫全部送上丫口後,又回山下幫夥伴們拉馬去了。每次只能輪流拉一個人的一匹馬,每次每支馬隊都只有一次求生的機會。趕馬人都明白:只有拼命幫助別人才能最後挽救自己。辛勞一生的騾馬是趕馬人最好的夥伴和朋友,是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在任何時候沒有一個趕馬人願意扔下自己的夥伴。
對於已經耗盡了體力的察瓦洛馬隊來説,上山艱難,下山也不容易。繼續跟蹤這支馬幫往山下撤去。
一路上被一匹名叫“小八路”的五歲馬著實感動了一回。對馬幫來説,五歲馬屬幼馬,一般要十歲以上才算壯馬,才具有較強的馱載能力。“小八路”平生第一次馱著東西走這麼遠的山路,第一次遇到這麼大的大雪,它掙扎著上了丫口以後,就再也無力站立起來……,由於饑餓和疲勞,它無力地癱軟深陷在雪地裏,任由眾人不停地鞭打吆喝,可除了長長的呻吟聲和那雙尚能轉動的噙著淚水的眼睛外,身體的其他部分好像已經不聽使喚,不管主人如何吆喝鞭打,就是爬不起來,這就是趕馬人所説的“餓乏和累乏”。
翻過丫口後,它就一直躺在雪地上,幾乎硬是被主人拖著梭下山來。小馬躺在地上任由主人狠命鞭打,嘴裏發出一陣陣呻吟,可怎麼也站不起來,看來它已經耗盡了全部氣力。
用“小機器”不停地拍著,試圖紀錄下全過程,直到電池拍完耗盡時為止。
此時,小八路還躺在雪地裏呻吟著。雪山上根本找不到草,據説即便是找到草牲口也無力吃了……,主人焦急萬分,又狠狠舉起了馬鞭,一下,兩下……,小馬喘息、呻吟著,但卻一動不動,我實在看不下去,放下那沒電的小機器,衝著那藏人大叫“不能再打了,那邊不是有片竹林,你去找點草來給它吃嘛”,一連反復説了幾遍,那藏人似乎終於聽懂了,搖了搖頭,但沒有理我。
要知道,這幾個藏族趕馬人也已經三天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今天,他們從早上到現在還滴水未進,那裏還有力氣找馬草。我順手摸了下口袋,有一塊在山頭上時沒有來得及吃下的壓縮餅乾,這是我身上藏著的最後一點乾糧。咬了一口,猶豫了一秒鐘後,還是把剩下的大半塊壓縮餅乾拿給了“老藏”。
“你試一下,讓它吃下去,或許就會有點力氣”,趕馬人接過,放在馬的嘴邊,馬依然一動沒動。“老藏”把餅乾遞給我。
“你再試一下,你發聲口令讓它吃,讓它吃”。餅乾又放到了“小八路”面前,小馬轉過頭來,動了下嘴,突然,一張口,“小八路”把餅乾吃了下去。
讓“老藏”等一下再動手,五分鐘後,“小八路”在一陣陣大聲吆喝中,掙扎著在雪中終於站了起來……。看著慢慢朝山下走去的“小八路”,內心一陣激動,眼睛濕潤了。
回到東哨房,把剩下的半鍋飯讓餓極的“老藏”吃了。此時,我們已經快斷糧,下山背油的人趕了回來,發電機又響了起來。
老藏的馬隊又下山了,東哨房下彎彎的雪道上,一行長長的,黑色的馬隊在雪白裏顯得非常的好看。驛道上群山中又響起了藏族趕馬人悠揚嘹闊的歌聲。拍著拍著心裏又涌起了抑制不住的激動,這完全是小説中的故事,如此地扣動心靈,一段充滿戲劇性的情節,一個幾乎完美的結局。一直拍到馬隊消失在白色之中。
想到那些沒有拍到的場面,盡不住拍胸頓足,仰天長嘆,為什麼大機器正好在今天沒有電池?!為什麼幾天前就用重金請民工下山背油竟然中途變卦?!
所有的無名火便直指老錢的那個變卦的朋友,那個兼做點小生意的傈僳背夫。我衝著老錢破口大罵:“你那個叫做什麼的朋友,簡直是無情無意,他到底要什麼?他是不是背一筒油要一千元?如果要,我可以給,但你要給我説呀!”直罵得老錢呆呆地看著我。“我要向縣裏告他,這是在破壞我們的工作……”
的確,苦苦等了二十多天,等來了,卻又從你的眼前溜走,這叫什麼事?一次深刻的教訓,一次慘痛的經驗,尤其對紀錄片而言,一切都應當具有預見性,都應隨時處於待發的狀態,尤其是後勤保障方面不能出現任何問題。因為,任何人不可能預測事件在何時發生,不可能讓“事件”等我準備好了再發生。永遠不要相信什麼“可能”、“大概”之類的話,必須隨時準備好,耐心等待著事件的發生。
今晚五點多,“嚇角”的馬幫也下來了。這天,斷斷續續共有78匹馬衝擊了丫口,還有50匹被封在山裏,他們準備在以後的幾天中繼續向丫口衝來。
深夜十二點,又有一群馬隊撤出來,從東哨房走下山去。建軍(錄音師)數著出來騾馬的數字:“這是今天撤出的第92匹馬,裏面應當還有十多匹……”。
12月7日
第三場暴風雪再次襲擊了高黎貢山,馬幫驛道被徹底封住了。
鐵皮包裹著的“東哨房”裏堆滿了馬幫卸下的上百馱沒有運進獨龍江的藥品,等待著山裏派民工來背運。而此時,山裏還有十多匹騾馬沒有撤出,山下還有80馱約四千公斤醫院物品、20噸化肥、10噸籽種、20噸地膜和20噸商店物品積留在縣城。
天上又飄起了雪花,高黎貢山又被霧色籠罩了……。早已經彈盡糧絕的攝製組,只能往山下撤去。
這是公元一九九七年的十二月七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