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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時代的到來,電腦、手機替代了毛筆,替代了書信,書法走進了以表達性情為主的藝術創作時代。於是展廳效應出現了,形式、色彩增加了,現代書法及水墨製作有了市場,整個書壇都在解構經典筆墨、表達當代情懷,把所有的才華淋漓地展示給觀眾,展示給社會,展示給時代。這一切都應運而生,這一切正如火如荼……
就在此時,曾經同樣熱衷於展示的王家新,卻回到了一種輕鬆的書寫狀態,回到了“人不知而不慍”的內省式人生,回到了生活的真實、生命的真實。這讓我想起了“田園將蕪胡不歸”的陶淵明,所以我稱之為逃離創作。而這種逃離恰恰是書法核心精神的回歸,是一種超越、一種昇華,是大文化視野中的生命表達,家新從而邁出了面向藝術終極關懷的堅實腳步。
一、家新的逃離亦或超越,曾讓我感到些許神秘,他書法作品的放鬆狀態,甚至使我不知所措。最近我仔細觀察了他的作品,我以為他的自作詩《故園飲茶》、《白蕉蘭題詩冊雜記》等呈現給我們的是山花爛漫、一片天機的本色自然。分析開來,其超越之處有以下幾點:
其一,娓娓道來,自然天成。自然是個大藝術家,莊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而藝術是個小自然,古往今來,偉大的藝術家們都把“藝術的自然”作為最高目標來追求。這種追求不是靠技法,而是靠超越了技法之後的心靈、情愫和生命的躍動。在家新的作品中,減少了筆法的刻意,而增加了筆性的天機;減少了人為的擺布,卻多了自然的流宕;減少了謀篇的設計,而娓娓道出心中的天籟。蘇東坡曾言“無意于佳乃佳”,徐青藤也説“信手拈來便自然”。實際上宋人以後的書法已進入“書為心畫”的階段了,蘇東坡和徐青藤們只是一種理想而已,要達到晉人以前的“道法自然”,只能是一種美好的追求了。正如啟功先生論詩時所言:《詩經》是長出來的,唐人詩是嚷出來的,宋人詩是想出來的,元明以後的詩是倣出來的。“長出來的”是自然天成,“嚷出來的”是直抒胸臆。家新今日的書法,有“長出來的”成分,也有“嚷出來的”情感,但這“長”是快意的行程,“嚷”是輕揚的吟哦,比起“想出來的”和“倣出來的”,比起為了入展、獲獎而精心打造的作品,無論如何都高出了一番境界。
其二,清風徐送,文雅閒適。中國書法藝術風格多樣,流派紛呈,燦若星河,而品味最高者,當屬“文雅”,所謂“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家新的作品傳承了晉人的形與神,汲取了宋人的情與意,但他更多地理解了晉人對自由生命和唯美生活的追求,更多地洞徹了八大、弘一、謝無量、徐悲鴻的情感世界和人生況味,故能由謹而專,由專而博,規矩通審之後而意氣平和,使筆下流溢的既是前賢的古法,又是個人情性對古法的涵咏與掩映,繼而彰顯出文的魅力和雅的境界。如“壺中歲月最清長”一幀,字字珠璣,不離古法,又沉浸于情感的溪流中,潺潺流瀉,水波不興。
其三,一任書寫,神融筆暢。帖係書法的核心是書寫,是流美。晉人的風流蘊藉、瀟灑出塵,只有與生命節律相共鳴的行草藝術才能充分表現出來,其他造型藝術都會顯得無能為力。而這種表現就是自由書寫,自由流淌,流淌出人的心靈自由與美妙。家新的作品中,似乎沒有預置的圭角,便收放自如;沒有過多的縈帶,卻字字顧盼;沒有絞筆,而筆筆中鋒;沒有枯筆,亦將燥還潤。宛如汩汩的小溪,輕聲地流過村莊、流過田野。消融了圭角,抽繹了鋒芒,減去了縈帶,省略了翻絞,便卸去了桎梏,彰顯了書寫,彰顯了流暢,在心的召喚下,融神韻于書寫的從容之中了。
家新所書寫出的自然、輕鬆與閒適,實際上更具時代意義。在工業化、信息化的今天,人們住進了高樓,但水泥森林讓人幾乎透不過氣來,見不到陽光;人們開上了汽車,但一上路就堵,堵得車開鍋、心發熱;人們生活變得豐富快捷,但心緒緊張了,壓力增大了;人們吃上了反季節水果和蔬菜,但農藥殘留多了,環境被污染了,因而人們生活得很累,多了一份無奈,少了份幸福感受。這個時代需要輕鬆閒適的藝術,讓我們在緊張的節奏中得以緩沖和過渡,得到放鬆和愉悅,為我們充電,每天能像蓬勃的朝陽一樣,去迎接嶄新的工作和生活。在這個意義上,家新似乎在探索一種路子,我預見後面會有不少人走上這條路。追求閒適的境界,也是我的嚮往,我曾有一首《創作偶感》曰:“家家撥動地球轉,風暴風煙連海灣。筆底當留閒適意,恰逢月下竹林間。”只是家新對生命生活的理解和才情稟賦都勝於我,並能傾情於此,進而以書法語言表達得更為淋漓盡致也矣。
到此,我想起了歐陽修的話:“余嘗喜覽魏晉以來筆墨遺跡,而想前人之高致也。所謂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敘睽離、通訊問,施于家人朋友之間,不過數行而已。蓋其初非用意,而逸筆餘興,淋漓揮灑,或妍或醜,百態橫生,披卷髮函,燦然在目,使驟見驚絕,徐而視之,其意態如無窮盡,使後世得之,以為奇觀而想見其為人也!”我以為家新的書法開始了“初非用意,而逸筆餘興”的階段。家新同我談過他夜深人靜時,隨心緒而寫詩抄詩的情景,曾引發了我許多遐想,也引起了我近距離觀察其狀態的動機。
二、王家新書法呈現出自然、閒適、書寫性強的獨特面貌,是經歷了一個“由技而進乎道”的漫長積累和遞進過程的。他自幼學書,在父親的督導下,以歐陽詢、褚遂良、顏魯公為楷范,用心描摹,啟智發蒙,練就了紮實的童子功,十三歲時即獲得了暑期青少年書法比賽的一等獎。初中時開始臨寫《乙瑛》、《史晨》和《散氏盤》,及長又戮力行草,轉益多師,上溯晉唐、鍾情宋元,尤對王右軍之《十七帖》、《集王聖教序》,顏魯公之《祭侄》、《爭座位》,米元章之《苕溪》、《蜀素》用力最深。在那個藝文荒蕪、書壇尚未復蘇的年代,這樣寬泛而執著的涉獵實在難能可貴,甚至不可想象。家新的父親是位有心人,將他少年時代的臨跡、作品照片乃至作文本、圖畫本都悉數保留下來,讓我們得以一睹他漸遠而清晰的藝術行蹤,佐證著他起步既早、已堪漫長的習書歷程。同時也讓我感慨于一位父親對兒子的關照和期許竟如此的細緻而長遠,讓我感動於父愛的厚重和博大。
我對家新十幾年前的行草很熟悉,至今曆歷眼前。他在二十多歲時已經將傳統把握得十分到位了,結構緊密,筆法嚴謹,線條遒勁,通篇透著朝氣,透著力量,透著美麗。十幾年來,他走過了如孫過庭《書譜》所言“既知平正,但求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的由低級到高級的認知和實踐過程,從不緊密到緊密,又由緊密走到了放鬆。而此時的平正,平中有險,平中見奇;
此時的放鬆,松中含緊,松中寓密,猶如庖丁解牛之後,能以刀之無厚入牛骨之寬隙,遊刃恢恢,心領神會了。
家新有天分,更勤於耕耘。
書法同音樂一樣,其書寫的符號如從自然界抽繹出來的音韻,要想依照生命的節律、美的節律創作出美妙動聽的樂章,是極需要才華和天賦的,今天的書壇,人們已普遍認可了這一點。家新孩童時期就思考過哲學意義上的問題,四歲時曾伏窗冥想,忽然大哭不止,父母驚問其故,答意概為:人有沒有來世?如有來世我們還能是一家人麼?彼時情境至今令其父母驚異難忘。他初中時開始寫舊體詩,即拈得“泛舟勞動湖,獨步涼亭山。長風送秋雁,浩志向雲天。”這般古風唐韻,高中便寫出“清晨的冷露,暗侵我的溫心,是誰把六弦琴撥響,在這寂靜的黎明,淡淡地憶起你的淺笑,似在昨夜夢中,一株含苞的玫瑰,開在我窗前的花瓶”一類的準情詩。他曾在看了鮑方主演的電影《屈原》後不能自拔,徬徨遊弋于昏暗的街衢,競夜不歸。又因參觀博物館時看到一組青銅禮器,便思接今古,夢回青銅時代,排繹出悲情如幻、華麗如血的浩繁詩行。他對生命的追問,對情感的敏銳,對英雄的崇尚,以及對歷史的情景式回放和下意識思辯,或許正是他骨子裏與生俱來的藝術細胞,在不竭地釋放著能量,推動他更早更快地走進書法的高深境界。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的用功和勤奮,十多年來,家新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覺。公務之餘,他很少應酬,回到自己一統天下的書房,讀書寫字寫詩到淩晨兩點,用他的話説是不困不睡,不讀書不睡。如果不親眼看到那累疊盈米的描紅本和大量的詩稿、抄本、臨本,這苦行僧般的生活同樣讓人難以想象,而家新卻樂在其中,並能持之以恒,日間仍然神采奕奕、了無倦容,除了天賜的旺盛精力之外,應是興趣使然、信念使然,令人欽羨。十幾年算下來,他比一般人就多讀了五年書,多寫了五年字。泰山不卻微塵,積小壘成高大,説他超越創作,攀向高峰,非妄語也。
家新的書法功夫更在書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