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業餘愛好篆刻,我同各地書畫名家的交往,常以自刻的印章作為媒介。篆刻一藝,因其用於創作的文字素材多來自上古鼎器及碑版中的文字,所以又為人雅稱作“金石”,是故,我往往被朋友們謬許為是一個能廣結“金石因緣”的“刻手”。
京華書壇名家劉俊京先生就是與我“金石因緣”尤重的一位文人雅士。劉俊京先生,我年少時即聞其聲名,惜至今未能謀面,無以聆教,常引為憾事。不過,凡有藝術之好的人,在心靈上多是自有靈犀的,況如引書為心畫的常理,透過俊京所賜我的那多寶翰,他于我仿佛是一位早已相熟很久的翰墨知己了。
從俊京《作品集》中的近照細細端詳,我常常猜度他的性情,他應是一位詩文風雅、為人友善而又臨義必為的北京爺們兒,我的這一感知分明能從他的作品中得到印證,他的書法創作沉懿淵雅,大氣簡靜,盡得漢魏碑版古樸蘊藉之風神,一任文氣、才氣、逸氣在尺素間四溢流淌。自古至今的很多書法解人都認為中國書法藝術的獨特性正在於藝術價值與人生價值的高度合一,人在書法創作中陶冶了性靈,又在尋常生活中提升了藝術的品味。基於此,俊京書法作品中所折射出的那種志節凜凜的軒昂逸氣同其人之性情應是相當吻合的。
俊京作書擅多體,究其書之本之長,敝以為其根柢發軔處和創造之勝人處還是對北魏碑刻的深研與創獲。北魏碑刻是一個既瑰麗又駁雜的系統,書手與刻手身份及水準的複雜性,造成了在北魏碑刻的系統中,一方面有溫文爾雅頗具南帖意味的《張玄墓誌》,又一方面還有民間書手刻手創造的荒蠻驃悍的造像題記,假令習研魏碑者不備有一種明確而理性的學術意識,取法魏碑系統中的風格範式會在自我感覺良好的狀態中墜入魔道而自不能察。我覺得,習研魏碑最大的魔障是以狂涂亂抹為豪氣,這一類型的作品在當代的書法創作語境中最多常見,每每看到此類作品,大多是用粗糙狂野的筆致來表現所謂亂頭粗服的格趣,書寫者因為缺乏具體書寫時所需要的紮實、細緻的表現技巧,最終導致了如是的筆墨並不能予欣賞者太多的審美體驗。俊京取法魏碑書法最大的特色是以氣韻勝,北朝巨制《張猛龍碑》固是其用意極多的淵藪所在,但俊京卻能偏師獨出,大得“以文致濟碑版”的妙理。他在揮運過程中有意脫略了《張猛龍碑》方棱出角、椎鑿鐫雕的鋒銳,而是走向含蓄,在外部字構剛勁堅挺的狀態下,做到了化剛為柔,即非是呈現刀劈斧刻的痕跡。俊京筆下的北魏書風內在的是遒勁的意韻,從外觀著眼,則是如水流動,彎轉迴旋,在清興勃發的筆墨表現中,透出的是一種機鋒、一種智慧、一種悟解和一種達觀。
前已論及,俊京創造北魏書風是以氣韻見勝,通常來説,“氣韻”多與“精神”相聯,若心神不定則氣韻躁動惑亂,是故“平心”與“靜氣”是不可分的。我曾拜讀過俊京所著的一篇鴻文《戒躁、博修才能恒遠》,通讀此文,始知俊京筆端的靜穆之氣乃得于個體經年的自我修煉。凡有書法創作經驗較多的人都曉得,把字寫安靜,反而比寫動更為不易。我愛讀俊京平實、綿密,如高氣秀雲而又內蘊渾厚的魏楷書法。在平靜中觀看,它並不顯有安排的痕跡,而是平正中含巧妙,又不是炫技使巧一類,心機是無為的,無為而治,優遊容與,這不啻是反映了俊京對美學理念的追求及人格風範上的鑄煉。這還會讓我們聯想到先動後靜的李叔同,李叔同在俗時習北魏碑刻方整一路,鋒茫如矛戟之森然。後來他遁入空門後,成了弘一法師,其書法的氣息隨時日推移靜了下來,最後終進入超脫塵俗之境。俊京對弘一法師最是推崇,他在書法創作理念上應是從弘一法師處汲取了靈乳,下筆著墨沿續著弘一曾走過的墨徑,妙用無定,托意深遠,可謂是由表象到內在,由平面到立體,爬梳鉤沉,靜中得益。
劉俊京魏楷書風實踐的成功,無疑使我獲得了一個啟示,此即一個成功的書法家最重要的質素是發現自己尊重自己。當今書壇,尤其是北方書法界大都在追求一種磅薄萬物,揮斥八極的書風,俊京依乎自己的審美理想,堅持獨立的思考,不見獵心喜,大行反道而行的藝術志向,的確可許作是一位心有主宰,胸儲造化,見素抱樸,執正馭奇的慧心人。一代文學大家林語堂有言:“論文字,最要知味,平淡最醇最可愛而最難,何以故?蓋平淡與膚淺,只有毫釐之差。”平淡的境界如一泓清水,而淡泊的內韻需要細細地沁出,俊京作書大略初步實現了得平淡去膚淺的妙旨,品味他的作品如咀嚼一青橄欖,其味多在其後。
對北魏楷法的精研為俊京的書法創作打下了深湛底功,在行草書的創作領域,俊京面對浩如煙海的歷代名家作品,十分睿智地選擇了二王、米芾一係的書風作為自己的師法對象,他對二王、米芾一係書風的師法,並不拘泥于形似,走得是如吳昌碩臨《石鼓文》“寫氣不寫形”的路數,進之上升到理性的高度,以冀達到不似之似的神暢境界。俊京的行草書如米芾般“刷”字法的意味很濃,但在字構上多以端莊為主,不作跌宕奇險狀,字字大小相倣,自然而灑脫,作品中流宕的靜氣與之北魏楷體書風中的趣味如出一轍。溫婉和靜是書法審美情調中的低調,古人作書最倡“平和為體”,認為不失正宗。俊京這一年齡段的書家,正值壯年,多會以尖刻而過火地表現欲充斥著紙面。俊京創作抒情性極強的行草書,似乎也不逞才使氣,不做飛瀑般傾瀉的一筆書,亦不為數字相連的字組,他顯見是深諳書意的含蓄之功,以斷為連,以藏為露,從“和”的角度出發,表現出一位壯年書家的持恒能力。
俊京學書師于當代書壇巨手歐陽中石先生,歐陽前輩所開創的首都師大書法專業在書法教學上的最顯著處是從文化的角度來觀照書法,注重書家本人在文化修養上的修為並假此來滋養、提升一己的書法創作水準。其實,書法藝術本身就是中國傳統文化寶庫中的奇珍異寶,書法的存在、發展必然也與整個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源遠流長有著密切關係。俊京在平素的翰墨生活中非常究意個體的文化修養,他對書法創作中“技”與“道”的體認極為深入,他深知積學、博修有如儲寶,在不懈的積學、博修的生命軌跡中,自然可使胸次開闊、深遠、充實起來,隨後令個人的書法創作漸入佳境。晚明袁宏道有言:“世道既變,文亦因之。今之不摹古者也,亦勢也。”什麼樣的時勢,自會造就不同的審視態度。古代甚至民國年間的書法家首先是文人,然後才是書法家,文人是其主體,書法家身份只是一個分支,而今之書法家大多數人是以技巧為重,而缺乏學識的滲入,長此以往,深邃博大的書法藝術豈不將有走向技巧化、平面化、娛樂化的傾向?於此,俊京頗多憂思,故而,讀書早已成為俊京日常生活中的功課,在京城這個繁華的大都市中,俊京不為滾滾商潮所利誘,在寂寞的書齋中每日與前賢在文字中品評較量,可以説達到了殫其慮,一其志,奮其心的境地。我想,這種常年堅持的,平淡而豐富的讀書生活才是俊京書法創作活力長久不衰的真正原由所在。歐陽修論藝曰:“ 畜于其內者實,而後發為光輝者,日益新而不竭也。”這句話好像是一千多年前的歐陽修專門寫給俊京的,一位書法家意欲實現長葆藝術創作的青春,必當是一位如俊京般善於“畜于其內者實”的博學之人。
近時以來,俊京的畫興大發,還出版了專門的畫集,據悉俊京的畫兒在網上是廣為藏家追捧的熱門所在。關於俊京專意于中國畫創作這件事兒,我覺得不能看作是因為國畫的市場大,是為利益驅動的結果。我臆度,俊京之所以專意于畫,應是其一以貫之地博修態度所衍發而成的。作為書法家出身的俊京,在中國畫創作實踐的領域自然曉得揚己之長,此即著力在創作中彰顯“線”的獨立價值。俊京大諳線乃中國畫之魂之骨的至理,因此他的畫一切都圍繞著書寫性極強的線形展開。形象的輪廓是線,形象的肌理、質感是線。輪廓和形象的深厚度,均由線條統攝,造型和筆墨渾然天成。
我曾在網間獲觀一件俊京所畫的《清供圖》,構成畫面主體的青花瓷瓶,以細細的長線一氣呵成,在揮寫中逐次瘦硬,從起至迄,演示了一情感變化的過程。而畫中牡丹、水仙等狀物的線型,時而枯潤交替,構成一道長長的筆性對比之鏈;時而頓挫連綿,宛宛延延地畫出一串跌宕的氣勢。饒公宗頤先生論書曰:“書道如琴理。”實則畫道亦如琴理。觀俊京作畫之行筆譬諸按弦,大得入紙三分之妙,正是下筆盡意駿厲,極其勢而去,若不欲還也。
在我拙眼看來,俊京是一位有畫才的人,他的畫在現時縱然還不足以名家,但他作畫時下筆的果敢之氣則是很多專門畫家都做不到的。如有不信我言者,可試觀美術史,舉凡大畫家下筆都是十分肯定的,絕不模棱兩可,更不會心生怯意。有解人主張,書畫是文人的事,但作書畫下筆要有如屠夫般的狠,這個比喻不十分恰當,卻不無道理,即書畫創作下筆妙在肯定果斷,不能有絲毫含糊。俊京作畫果敢而肯定,多得于天賦,後天繼之人力,他日于畫一道門徑既闊,堂廡既大應是意料中事。
俊京與我僅是神交,他所走過的藝術之路和今後藝術之路的規劃諸問題,宜俟日後相晤漫談。俊京不以我學淺位卑,命寫此文,我之為文難免失于率意和蕪雜,搔不到其藝術創作的妙處,好在俊京春秋正盛,前行無礙,其人其藝,無可限量。
(白爽:著名書畫評論,書畫篆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