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山水畫有別於西方風景畫首先在於精神向度和文本形式的差別,其實更深層次的因素是文化背景、哲學觀念和思維方式的差異。前者的精神源頭是老莊哲學和魏晉玄學,築基於華夏民族摯愛自然山水的悠然情懷,“澄懷觀道,臥以遊之”,將山水畫作為超越塵俗,擺脫功利羈絆的精神家園,通過寄情山水,獲得心靈的愉悅、人格的昇華和精神的超越,抒發情志,澡雪襟懷,成為靈魂的棲息地和落腳點。而後者則旨在摹寫真實的、逼肖于自然的影像,要在訴諸細膩的官能感受,更多具象思維的因素。這種區別決定了中國山水畫蘊蓄包含著更多更深刻的民族文化內涵,從而也對繪畫文本的創造者有更高的素質要求。所以成就一個出色的中國山水畫家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最近,筆者品讀了山水畫家覃志強的一些作品,為其瀟灑放逸、蒼潤雄渾、豪邁曠達的寫意風格所深深打動,加深了對以上一些觀點的認識和理解。
覃志強,祖籍廣西柳城,生於江蘇南京。自幼便受六朝古都金陵深厚文化積澱和濃重藝術氛圍的熏陶潤澤,勤奮攻習書畫。20世紀80年代初期,拜在著名國畫家魏紫熙先生門下主攻中國山水畫,得魏老耳提面命,從而登堂入室,尤其近十年成績卓犖,在高手林立的當代畫壇脫穎而出,堪稱當代實力派山水畫家之一。
眾所週知,魏紫熙先生是“新金陵畫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也是著名的美術教育家和理論家。尤其長于山水畫,從宋元諸家直到“四王”都涉獵頗深,取精用弘,有傳統功夫,又注重新意。筆墨凝重質樸,章法靈活,不露鋒芒;畫風蒼秀奇拙,剛柔並濟,婀娜中見剛健之氣,婉媚外顯遒勁之韻。畫風異常新穎。特別是在山水畫學科建設方面有獨到的貢獻和建樹,確立了山水畫學科表現的語法規則,系統地在構圖、設色、樹法、石法、水法、筆法、論説上進行了梳理和探究,從而提升了山水畫的學術品位。
覃志強又得吳悅石先生親授,如魚得水,沉浸于傳統,朝摹夕寫,用足功夫,為今後的創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特別是近年眼界日廣,壯遊山川,對景寫生,通過孜孜矻矻的不懈探索,既積累下不同凡響的筆墨功力,建立了別開生面的獨特面貌,形成渾厚、凝重又不失生動靈秀的藝術風格。因而其藝術成就和學術價值也是頗為豐厚的。
從精神氣質的層面來看,覃志強的山水畫衣缽乃師。接續著傳統文人畫的高貴文脈,寓情志心性于山水,以“暢神”、“適意”為追求,將精神家園和情感歸宿訴諸於圖寫山川,而絕無坐實于形、為形所累的的匠人做派。不過,覃志強山水畫雖不失傳統山水的藝術種姓,攜帶著前賢的基因,而且更有著突破前人藩籬的變異成分,正如西人所言,藝術總是在更高級的層面上獲得重復。這種突破顯然是時代精神的彰顯。古代的山水畫,多是知識分子逃避現實煩惱,寄託隱逸情懷的藝術符號,而往往帶有荒寒冷寂和蕭條淡泊的精神指向,而在當代語境下當然是不合時宜的。那麼,覃志強的山水畫帶給觀者的往往是一種深沉博大、熱烈而凝重的藝術品格,有一種不竭的激情洋溢流貫其中,表徵在視覺上則是昂揚堅實、雄渾蒼茫的境界。正如林散之論書所言“既學古人又變古,天機流露出精神”,時代精神和個性氣質的傳達,帶有魏紫熙先生藝術思想的深刻影響,因而也賦予覃志強山水畫極為鮮活超拔的藝術品格。
在訴諸視覺的形態層面上,覃志強的山水畫亦頗多可圈可點處,概而言之,一是筆墨語言蒼潤、松秀、厚重、靈動,深得傳統技法的精華,又不乏強烈的視覺張力和鬱勃渾融的美感。二是圖式構成的悠遠深邃,“故事情節”豐富,充滿可遊可居、情思雋永的詩化意境。在傳統中國畫特別是文人畫的傳統組係中,筆墨是最為關鍵和重要的環節,既是手段也是目的,也具有獨立的審美價值,因而更是品評尺度中的硬性指標,筆墨質量的優劣高下決定了作品的層次境界與精神高度。覃志強的筆墨語言以書法用筆的書寫性為根本,靈動鮮活而有層次感,從容高蹈而又厚重,雄渾樸茂而見隨機生發的圓融之氣,是為松秀。用墨迷離秀潤,筆墨之間濃淡交融,乾濕互用,偶施枯焦,因而豐富而又極為含合潤澤,是為滋潤。有法度而富於變化,不僅增強了筆墨的表現力,也給予覃志強山水畫更為濃郁的寫意性和抒情性。作為與筆墨同為兩個要素的圖式構成,在覃志強的作品中表現為悠遠深邃。雖然畫家有多處寫生的實踐,對各處的山川地貌了然于胸,但不拘泥于一時一地的實景,而從抒情寫意的主體精神出發,進行整合、重組和改造,注入主體的美學理想和精神訴求,而不是停留在寫境的層面上。不論是曲徑通幽、江天浩淼、重巒疊嶂、煙霞霧靄,皆充盈著濃濃的詩意。曠朗開闊,令人神往的境界也讓覃志強的山水畫帶有一種平民化的美學理想和蓬勃向上的時代氣息。
清代“四王”之首的王時敏常常因為山水畫語言的程式化而遭到後人詬病,但是此公在《西廬畫跋》中卻發表過這樣一段精彩的論述:昔柳子論觀文,謂如懸衡,增之銖兩側俯,反是則仰。欲令吾俯,莫若增重其文,茍增之不已,將懼吾首至地。余觀石谷畫亦然。石谷日進乎技,一樹一石,無不與諸古人血脈貫通,如子久逸韻出塵。學者僅能摹其郛廓,乃獨奪神抉髓,使之重開生面,尤非時流可幾萬一。這雖然是在褒揚獎掖後生王石谷,然則道出了學習和創作中國畫的重要途徑,“奪神抉髓”即是對古人的學習借鑒,與古人“血脈貫通”,後乃“重開生面”,自成一格。由此看來覃志強的山水畫創作,正是走的這樣一條“奪神抉髓,重開生面”的藝術道路。當然,其藝術分量也是不可小覷、令人頷首的。
楊中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