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王安石嘗著文《傷仲永》，意謂少年仲永少負奇才異秉，然其父母攜之四處顯露炫耀，終致荒廢學業，年長而無所成。可知早歲聰慧敏悟之良材易得，然亦須父母師長勤加課督、自身精進修持歷練不輟，乃可成棟樑之材。揆諸今世畫壇藝界，寧夏朔方任重先生，少時專邃于歷朝詩詞文賦、書畫名跡，既得其家翁之親授，自身亦孜孜矻矻、勤勉匪懈，耽癖致力於丹青繪事達二十餘年，早年即已屢獲國內外美術展覽之諸多獎項，及今不過三十六歲，聲名斐然于海內外，書畫展拍之價亦屢創藝苑新高。倘起荊公于地下，亦當頷首稱道、歡喜讚譽，嘆賞曰“此子大可嘉，勝於仲永者多矣”！

       歲在辛卯歲杪，二○一一年十二月二十四至三十日，《揮麈煙嵐——任重畫展》于北京榮寶齋舉行，展出任重先生近十年來所創作繪製之人物、山水、花卉等題材畫作。任重繪事直承晉唐宋元大家之淵藪，而睥睨傲視明清諸家，其顯要特色，在於造物精微、細入毫芒，將傳統之高古遊絲描、鐵線描及蘭葉描合而為一，繪寫人物、山水與花鳥能盡得靈妙。其人物上溯閻立本、吳道玄、顧愷之、李公麟等唐宋名賢巨擘，下接仇十洲、陳老蓮、龔半千、任伯年諸家，而于近現代如林之前輩作手中，獨獨服膺私淑其蜀邑先賢——大千張爰先生一人，由此融匯諸家、集其大成並能自出新意。其山水承接李成、郭熙、劉松年、趙孟頫，直至文徵明、沈石田、唐子畏及八大、石濤等明清諸家無所不窺，解衣磅薄、放筆直取，寫山水得煙雲出沒、峰巒隱見之態，繪人物則盡端居坐臥、顧盼有情之狀，誠所謂“汲古得修綆、開源引萬流”者！至於當代畫壇藝苑，除卻范曾、范揚、彭先誠等二三高手之外，餘子多未能入其法眼，則其眼界之宏遠軒敞、氣局之博厚雄大，正未可以“當代著名畫家”諸虛銜限之也。倘能一意前行、不暇旁騖，則不獨可期之於當世，更可寄厚望于來日。則吾國古典書畫辭翰之復興大任，或在斯人乎？

       任重工筆精繪之扛鼎力作，未遑輕讓古人，今拈舉二三例表而出之。如《松溪高逸》橫幅一卷，繪岩壑坡坨遠岸之間，溪澗瀑布自山嶺迤邐流瀉直下，二老松虬幹蟠螭、夭矯若龍，松枝葳蕤繁茂，間亦作伸展攫取之勢；圖中臨水置一溪亭，屋瓦及茅草覆其頂，內置一書案，上有文房筆硯、碧玉水丞、紫砂酒盞及插瓶花枝等案頭清供，一白衣高士端坐書案前，神態閒靜清穆、平和沖淡，倚座遠眺溪山佳致，一青裳童子雙手抱持琴囊侍立於側，垂髫覆額，自有一種清逸老成氣象在焉。此圖以水墨淺絳法繪于張大千“大風堂”特製羅紋紙上，人物衣紋之線條勾勒、松溪景物之描繪亦多所取資于大風堂，設色古雅蒼厚、氣韻深雄，觀之令人神怡意適，如身在九霄天外矣。清之顧文彬《過雲樓書畫記》語及“王孟端山水卷”，謂“曾子固《送程公辟使江西》詩云‘掌平百里露州郭，發密千甍銜屋瓦’，其狀遠景，殆畫所不到。及觀九龍山人此卷，則江山萬里迸落紙上。其中關塞塔院以至幡竿酒旗，漁罾樵擔，莫不細入無間，乃知瓣香南豐，猶未若無聲詩也”，以為曾鞏之詩描摹山川州郭，雖則清新可觀、曲盡妍雅，然猶不及王孟端山水刻畫景物之精工謹嚴、生動傳神也。今賞讀任重此卷，吾亦云然。

       辛卯初冬所繪《赤壁後遊》立軸一幅，以水墨淺絳法寫東坡《後赤壁賦》，圖卷上部以大塊赭石色繪斷岸壁立、江水深碧，喬木蒼然、雲濤際天，危崖峭壁之間，嶙峋怪石與嵯峨古木相望，殆即所謂“赤壁”；中段寫坡翁與客二人會于赤壁之下，東坡居左，峨冠博帶、布衣芒履，衣袂飛揚飄舉而神情藹然，右手執巨口細鱗之鱸魚一尾以示二客，居處中間之白衣客頭戴巾幘，雙手抱持青花酒甕一，右側另一客則玄裳縞衣，儀錶雍容清和，雙手攏于襟袖中，與東坡成呼應之狀；圖之下段則用渲染寫意之法勾出大塊岩壑，以為點景之用。此圖左上角，作者自署款雲“歲辛卯初冬，戲以抱石翁散鋒筆意寫赤壁後遊于浴桐小館”，可知乃以傅抱石獨擅勝場之“抱石皴”與散鋒筆法寫成，意在工寫之間，而筆觸清麗灑脫，豪縱天然者也。北宋元豐五年，東坡因“烏臺詩案”遭貶為黃州團練副使，並被責令不得簽署公事，雖身處貶所，然其胸次曠放，了不以榮辱得失為懷，日常多隨緣自適並寄情于山水之中，藉此以遣其煩憂、排其苦悶，可窺見髯翁從容豁達之本真性情。《唐子西文錄》雲“東坡〈赤壁〉二賦，一洗萬古”，誠然令人想見緬念昔賢之高風雅操，而憑藉此幀《赤壁後遊》，其作者胸中之造化、筆底之神工亦誠有未易測試者！

       嬰戲之圖，古今摹寫者甚眾，若論空靈典雅，則無出宋代蘇漢臣之右者。蘇漢臣，開封人，宋徽宗宣和年間為畫院待詔，南渡後於紹興年間復職，孝宗隆興初年補承信郎，曾師從畫院待詔劉宗古，工畫仕女人物及釋道神仙，尤精繪嬰兒嬉戲之圖，《秋庭戲嬰圖》寫兩嬰孩于庭院條凳之上撥棗為戲，孩童神情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歷來被視為描寫孩童繪畫題材之經典範本。任重寫嬰孩，能規模蘇氏並自出新意，所繪《子孫和合》圖寫童子四人圍聚于一大型水盂周邊，或持木舟模型嬉戲水中，或趺坐地上以手觸水，或執荷花一束于旁側觀望，旁側有一金毛小犬正俯首低眉，以舌舔舐散落地上之蓮蓬結子，不數尺外有一巨腹團龍青花水缸，缸內遍插青綠芰荷，另一童子正以兩手輕撥荷葉作探視狀，似在尋覓某物者。由此圖可見孩童之一片天真素樸、不假雕飾之純樸性情，一心優遊于自身之童真世界，了不知世外功名利祿為何物，讀之引人稱羨不絕。

       明之大儒李贄著文《童心説》，以為當孩童性情尚未完全形成之時，處處流瀉自然真情，成年後所經世事愈多，則機心日重、偽詐紛出，勢必將其本真之天性抹殺殆盡也——“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今世畫伯范曾先生亦喜寫童子小兒，或隨侍老子青牛出關，或與靈蟾仙鶴為伴，或手執經卷靜讀，范曾先生更撰述宏文《童心論》，再三闡論“童心可珍”且應“不失赤子之心”，籲請人人皆應葆有此一份真醇樸厚、澄清無瑕之童子初心，如此，則世間之爭競殺伐及兇頑暴戾之氣自當銳減。今讀任重《子孫和合圖》，童子四五人雖嬉戲于一庭，然相互間和睦禮讓、兄友弟恭，一片玲瓏出自然，令人見之既生憐愛嘆賞之情，更應以此四五童子為師範楷模，以天真自然之本色面貌示人，以恭敬禮讓之心境行事也。此外，其繪事之精妙入微，不止在於摹寫山川人物、岩壑溪流等“大製作”，即便對於極為瑣屑細微之“小配件”，亦不輕易放過，一樣竭忠盡智、肆力寫繪，可見創制態度之嚴謹不茍。對於古典飲食炊煮、文房雅玩清供等日用器具，諸如鼎彝、酒樽、茶盞、竹爐、水盂、坐具、羽扇、箱籠、古琴等等物件之描摹，亦皆絲絲入扣、妙入毫顛，可謂臻于極詣，令人嘆觀止矣。杜甫詩《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中雲“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跡”，言王氏作畫工於精緻描寫，不受外界之催促逼迫，故能從容命筆並顯其絕技。任重一心追摹古人，更能傾盡心力，不以所描寫對象為畫幅之點綴從屬而輕忽棄置之，精心刻畫摹寫，益顯難能可貴。

       任重書畫之更可觀可賞者，更在於充溢著濃郁而飽滿之中國古典文學與歷史況味。今世畫家者流，僅斤斤于畫面上之所謂筆墨技巧、藝術風格云云，于題跋款識、文章辭翰等等關乎中國傳統文化之文藝形式，則多袖手不能，可發一哂！任重幼承庭訓、飽讀詩書，中國古典詩文詞賦之“童子功”奠定得異常豐厚紮實，兼之臨池染翰之餘不廢讀書，故其傳統文史底蘊堅厚穩健，遠超同儕與諸多前輩畫家之上。由是之故，不獨丹青繪事深契晉唐宋元古典繪畫之精蘊神理，詩文畫跋亦能充分汲取魏晉詩賦與唐宋散文之神韻骨髓，書法則深得蘇軾、倪瓚清逸之氣，每題畫作跋多海涵山負、恣肆汪洋，纍纍十數行而不見懈怠終輟，觀其詩文中風度氣味，文氣鬱勃充沛、中正醇和，與其畫作正表裏相應、契合無間也。

       譬如《龍眠三李》一幅，繪李公麟、李亮工與李元中三人休憩于松根磐石之上，公麟居中，正襟危坐並執竹節筆凝思欲書，亮工與元中二人分處左右，前者手揮五弦傾心弄琴，後者輕搖蕉扇正聽琴觀書，三人皆莊襟老帶、巾履蕭然，真遺世獨立之羲皇上人。此圖寫李氏三人不慕世外浮華名利，一心隱遁于龍眠山中逍遙避世景象。畫跋雲，“已將勳業等浮鷗，鳥盡弓藏見遠謀。越國江山留不住，五湖風月一扁舟。咏范蠡。西風淅淅動高梧，目送浮雲悟卷舒。自是歸心感秋色，不應高興為鱸魚。咏張翰。松菊蕭條繞屋春，不教鵝鴨惱比鄰。滿身花影猶沉醉，真是江湖一散人。咏陸龜蒙。伯時李公麟買龍眠山一角，治亭院園林，與公寅李亮工、衝元李元中相隱于中，世謂龍眠三李，此熙寧十年事也。”此跋將三李比類為范蠡、張翰、陸龜蒙，當輔佐君王成就天下霸業之後，不汲汲于榮華高位，急流勇退以酣暢自適。由此一段題跋，將畫面所蘊藏之古典出處發掘並點撥開來，使讀者既能品賞畫中人物風神之閒雅，更能明晰圖畫之背景史實。讀其畫亦等同於習文讀史，則作者文史哲底蘊之深湛廣博可知矣！今之朝習執筆而暮稱大師之“畫家”者流，見及任重所出品，能無赧顏乎？

       如若細作探究，任重多寫羽扇綸巾、雅逸高士者流，某種程度上正寄寓著其精神心境之高潔樸質與卓然自立。乃因當此中國傳統文化日益凋落、漸成末法孤舟之時，深受傳統思想文化與倫理道德熏陶淘洗之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人，飽讀傳統詩書與歷史典籍，於今面對現實社會世風之沉淪日下、世人道德評判標準之下滑跌落，難免有舉頭四顧、茫然無可與言者之感，內心深處之岑寂孤獨感悄然而生。然則一腔心事誰訴？那就如東坡翁一般，“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故而其寫嵇叔夜服散、寫王子猷觀竹、寫玉川子煮茗、寫陶淵明採菊，都具有明顯的“自畫像”與“夫子自道”之意味在焉，旨在以描摹古人風神狀貌來澆胸中之塊壘，寄託幽懷高志於山水丘壑之間。

       聯類想及當世名家范曾、范揚二位先生，因經受綿延十三四代之南通范氏詩文世家之人文熏染，書生氣、文人氣、高士氣一身兼具，深具馥鬱而濃烈之傳統文化情結，故范氏叔侄所作詩文書畫，《老子出關》《弈秋課徒》乃至《湖山書屋》《松溪放艇》等等，在在充盈著一股強勁勃發之文化自覺與自信。今有任重先生與二范同一軌轍途徑，先天所積所學既厚重廣博，後天如能精進潛修不已，則“今日之大千”，不久之將來自當巋然顯現於世人面前矣！

       初聞任重之名，乃三數年前見及永樂佳士得二○○六年秋季之《中國當代書畫》拍賣圖錄。圖冊內有《竹林七賢》圖一，繪七賢俱冠服玄古、形色清真，另有大段文言跋語概述七人生平，筆觸真似出諸唐宋間人之手，不禁驚為天人、歆慕不已；復觀作者年歲，乃知係一九七六生人，恰與筆者同庚，益增親近忻悅之感。此後，于任重其人其畫多所關注矚目，私心竊以為當代畫壇之堅實後勁。更因機緣湊泊之故，近日得其書畫全權代理王文先生慨然惠賜《揮麈煙嵐——任重畫集》，接得畫冊之日，如對精金美玉，當即快讀一過，真欣喜快慰非常。祈願任重先生當此英華秀髮之年，揮如椽鬥筆，多造精品合作、再寫古典今情，令吾國傳統詩文書畫再放異彩重光！

       壬辰初春于雙枇杷館（作者：張咏  南通大學生態文學研究所特聘研究員，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南通市作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