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網|中國網絡電視臺|網站地圖 |
客服設為首頁 |
上帝在關閉一扇門的時候總會打開另一扇門。中國近代山水畫巨匠黃賓虹與法國印象派大師莫奈晚年相似的藝術經歷似乎印證了這一説法。黃賓虹晚年一度失明,但卻能以心視物,其繪畫為之一變,豐富自然而又渾厚老辣;莫奈晚年視力衰退,使得他在對光線的敏感度下降的情況下,對色彩的表現更加簡率粗放。對於一個畫家而言,眼睛及其視力在藝術創作中的作用當然是極為重要的,但是,令人驚異的是他們兩人卻因禍得福般的舍卻外在物象之“眼見”,以此前對繪畫實踐的幾十年經驗,陶冶于胸,以心體味,頓悟而畫藝日臻昇華。同時,黃賓虹與印象派還有一個相同之處,就是在他們的藝術在當時被廣泛認可的不多,像黃賓虹放言五十年後方有人認識到他的價值,我們知道印象派出現的時候,遭到了社會的猛烈抨擊,但在他們身後卻都獲得了極高的聲譽。
1952年秋天,黃賓虹虛歲89歲,是年黃賓虹雙目患白內障,視力減退,一目失明,至1953年6月治愈。在這近一年的時間裏,他雖然看不清楚,仍然能堅持作畫,這來自他沉鬱的書法功力、數十年的寫生經歷、他廣博的的學識和修養。當然一位藝術家在任何階段其作品有精也有粗,但我個人認為這期間他的作品更近於自然而渾厚老辣,無法卻與古人暗合,也許黃賓虹當時只是調節失明的暗淡心情。但當黃賓虹視力恢復時,面對這樣的嶄新畫風自己很是吃驚,1952年是農曆壬辰年,這次變法又稱“壬辰之變”。“壬辰之變”使黃賓虹在最後兩年達到藝術的極致。豐富而自然的水墨效果表達了自然生命自身的無限魅力,內心真正回歸大自然的懷抱,正如其所題:煙靄空濛,襟袖欲濕,恍若置圖畫中,……人們面對這樣的畫時可以體會到他一直重申的“中國畫舍筆墨內美而無他”。
但也有人對此時的畫作提出了批評,對“純用粗線,不見物象”的誤讀,現不考慮篇幅的平衡關係引用范曾的《黃賓虹論》:“今之激賞黃賓虹所謂“壬辰之變”的諸公,對先生89歲以後以白內障雙目失明後的作品的獎飾之詞,恐怕不會為傅雷所完全贊同。還是前面1954年4月29日同一封信,對黃賓虹寄來的“畫幅二批”,頗有微詞:“尊畫作風可稱老當益壯,兩屏條用筆剛健婀娜,如龍蛇飛舞,尤嘆觀止。唯小冊純用粗線,不見物象(著重號為引者所加)似近於歐西立體、野獸二派,不知吾公意想中又在追求何等境界。鄙見中外藝術巨匠,畢生均在精益求精,不甘自限(范評:言外之意,實此兩批作品之粗陋,不曾做到精益求精)。先生亦不在例外(范評:此正面之勖勉,實以為先生已屬‘例外’矣)。狂妄之見,不知高明以為然否?”先是黃賓虹“純用粗線,不見物象”提出質疑,繼之對黃趨近“立體”、“野獸”二派驚訝,“不知吾公意想中又在追何境界”,困惑之中有所不滿。“鄙見”至“先生亦不在例外”,無異對黃賓虹提出期予。委婉之勸,在其中矣。“狂妄之見”正是傅公批評之主旨。這足見此信是傅雷以諍友的直言,對黃的批評。越明日,傅雷又有一信,對前信之“狂妄”似有憂黃老之不受,而作轉語,反批評而為讚揚,文人切磋,時有妙趣,而悱惻之情,實為可感。“前二日事冗,未及細看,頃又全部拜觀一遍,始覺中、小型冊頁中尚有極精品,去盡華彩而不失柔和滋潤,筆觸恣肆而景色分明,尤非大手筆不辦……但在泰西近八十年方始悟到,故前函所言立體、野獸二派在外形上大似吾公近作(范評:前信雲“似近西歐立體、野獸二派”,此信轉而為“立體、野獸二派在外形上大似吾公近作”,前言黃似他人,黃當耿耿;而改為他人似黃,黃則其喜洋洋者矣。)以言精神,尤遜一籌。 此蓋哲學思想未及吾國之悠久成熟,根基不厚,尚不易達到超然物象外之境。至國內晚近學者,徒襲八大、石濤之皮相,以為潦草亂涂即為簡筆,以獷野為雄肆,以不似為藏拙,斯不獨厚誣古人,亦且為藝術界敗類。若吾公以畢生工力,百尺竿頭尤進一步,所獲之成績,豈俗流所能體會。曲高和寡,自古已然,固不足怪也……”即使如此,傅雷對黃賓虹失明之後“有線無形”之作取審慎之尺度,謂“始覺”,言昨日之未覺也,亦言曲高和寡,不易獲賞,不唯他人,傅雷亦在其中;以傅雷之博聞廣識,猶不易深知,更無論鄙識庸聽矣。雖然,傅公之用詞固不奢,稱“尚有極精品”,意指精品之少也,這“尚有”不同於“多為”,更不同於“皆是”,足見大半作品仍不為傅公所見賞。須知者,傅公所以譯羅曼羅蘭之《約翰克裏斯朵夫》、丹納之《藝術哲學》,以傅公本人崇尚古典主義,于音樂,克裏斯朵夫所激賞之莫扎特、巴赫、勃拉姆斯,亦深為傅公所景仰。彼時浪漫主義之德彪西尚不在其主要視野之中,更無論茲後之前衛先鋒矣。傅公之所以寫此兩函,未必想對黃賓虹之“追求”起推波助瀾之作用,築堤的意味大於導流。以為黃賓虹先生曲高和寡不顧俗流則可,一味有線而無形,則易忘其精進目標。于無文字處透出傅公之良苦用心,而又絕不傷黃賓虹先生神聖之自尊,讀後撫卷長喟,深感傅公之於黃賓虹可謂用情過深、敬愛有加矣。
世有激賞黃賓虹“壬辰之變”者,即以為白內障眼疾于黃賓虹非徒無害而有益,甚至近乎神的意志。稱1952年夏至1953年6月近一年時間內的作品“近於天籟又無比老辣”,説它們“無法不法,亂中不亂,不齊之齊,不似之似,這些中國畫家終生追求而不可得的境界,竟然在一個瞎眼的老畫師筆下出現了!”説這證明了黃賓虹“中國畫舍筆墨內美而無他”的美學理念(范批:此強用黃賓虹昔年之語以評壬辰作也)。這些説法顯然出自王魯湘先生的想當然,由於怪譎而不禁使人駭異。但令人不勝遺憾的是,繪畫畢竟是視覺的藝術,壬辰之作免不得碰,碰上好的,那是天章雲錦似的傑構(傅公所謂“尚有極精品”者)而大部分作品則是破敗支離的劣作。我以為王魯湘先生的激動不是偽裝的,因為欣賞藝術品絕對是不可規範的個人行為,應當原諒這種迷信的狀態。然則作為生平實錄之《黃賓虹年譜》竟有以為失明後“畫面呈現一派前所未有的靈光,一點一橫均臻天真爛漫、隨心所欲不逾矩的神明之境”,竊以為過矣。其實黃賓虹的偉大,是不用懷疑的,然則歲月不饒人,當眼睛已全然不見,加上體力不逮,你偏説這是“會通之際,人書俱老”,那就會陷入不可自圓其説的我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