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們鼓勵我出一本速寫集。這引起了我對速寫這種藝術品類的思考。本以為速寫對一個專業畫家來説只是一點基本功，或者成就大作時的輔助手段，收集素材的簡易辦法，並沒有把它當作很重要的一個畫種，想多了，覺得這種認識似有淺薄。畫速寫的人，擅長畫速寫的人很多，但是畢生以畫速寫為專業的人卻是很少，它總列不到國、油、版、雕那樣的序列和位置。給速寫立專論者亦較為鮮見。我不是理論家，因此不敢妄為做什麼理論探討。但有一點我明白，即一個畫家説得再好，沒有畫出來，總不能算數。我重視形象表達觀念的強化、用眼睛理解藝術能力的提高、憑藉視覺感悟藝術奧秘的修養、用手繪畫所磨煉的技巧與功夫。速寫是達到彼岸的有力途徑。速寫的特質，與畫家的關係之密切，畫家們自有其深刻的體會，深感不可忽視。

       速寫可以歸納在素描裏。面對客觀物象去寫生，最簡易的辦法就是素描、速寫。若要有所區分，一般地來説素描更多趨於長期作業，速寫限定在短時間完成，它往往更強調那種快速、簡潔的操作，用簡單的工具材料，簡單的手法，用線條勾勒，即表現出客觀對象的神貌。通俗一點説，速寫給人的印象一是畫得快，二是畫得簡。雖然不能以畫的快慢作為速寫特性的最終尺度、絕對標準，但是“短時間”這個理念必須要有，快和慢都是相對而言，在很短的時間能夠抓住對象的本質畫得準確而生動，那是人們最佩服的，所以最終評定速寫好壞時，快速並不重要，最關鍵的還是效果。

       如果説在“素描是一切造型藝術的基礎”理論範圍內，速寫是素描的一部分，那麼速寫又是素描的基礎，因此速寫是一切造型藝術基礎的基礎。一個畫家速寫畫得很好，畫好素描的可能性就比較大，但是畫好長期素描的人未必能畫好速寫。只會畫長期素描，不能駕馭速寫，勢必會對畫家的創作帶來局限，因為它對捕捉生活的敏感有直接影響，損傷作品的生動性，這是常有的事。中外藝術大家有人並沒有經過長期素描的科班訓練，但是他們都精通速寫，依靠速寫，離不了速寫。尤其在中國畫家的隊伍裏更是如此。

       速寫功能有三：一、速寫是入門學習美術的第一課，稍微留意一下就會發現，任何一個幼童學畫都是先用線勾畫，速寫物象。發展到現代的藝術教育，速寫被確定為必修的訓練課程。高等藝術院校的考試題還必有速寫，須知速寫考試要在素描之外，單列一項，足見其與素描有別而且重要。

       二、速寫是畫家搞藝術創作時收集素材、積累生活資料、捕捉形象語言的重要手段和必經的過程，起始之草圖，其實就是速寫。有的畫家的創作就是利用生活速寫的素材加工整理再現而成。

       三、速寫是一種獨立的藝術形式，速寫的藝術特色具有別的畫種所不可替代的美學價值、欣賞價值和學術價值。新聞報導式的，時代生活實錄性的速寫，隨著時間的推移更具有文物價值和歷史價值。

       速寫是學習美術入門的必修課，其目的在於訓練畫家的造型能力。首先是寫生技巧。這就包括對客觀物象的觀察、分析、感受能力。人對美的敏感，對造型特徵的敏感有先天優長的成分，但是主要還得靠後天的培養，速寫更注重感覺，藝術感覺直關畫家的藝術生命，通過速寫來提高藝術感覺就是最有力的方法。在速寫的過程中，通過眼的觀察，立刻要選擇、捕捉自己最感興趣的代表生活本質的東西，經過形象思維，判斷、組合、昇華，通過手的巧繪，落實到紙上。這就是眼、心、手的高度協調與配合，短時間的限定，必然促使畫家全神貫注，敏銳感覺，果斷抉擇，大膽下筆，重點突出(只能抓重點)逐步達到言簡意賅、形神兼備、生動活潑、筆不到意到的高超境界。速寫的能力，和功夫二字成正比。猶如演員練功一樣，眼、心、手出神入化的協調與敏銳，必須日復一日地苦練，保持思維清新、生氣勃勃的藝術感覺，終生都需要堅持畫速寫。

       繪畫創作作為視覺藝術，通過造型語言形象地把作者的思想、情感表達出來。抽象畫也離不了抽象的繪畫語言，抽象畫家也要畫速寫。所以形式法則與美感仍然要建立在作者對生活、對大自然獨特的體驗與反映之基礎上，畫家所受感染的最關鍵部分，運用速寫活靈活現地勾畫出來，記錄下來，有時只是個局部，或者一點細節，對創作一幅作品都是至可寶貴的。速寫本是畫家的寶庫。在構思重大題材的主題性命題時，不僅要用速寫形式或素描形式畫許多草稿、變體圖，而且要用速寫去蒐集人物形象、環境、道具，甚至於請模特兒，矯正光影，完善解剖結構和衣紋，協調黑白關係、色彩關係、透視關係等等細節，都要用速寫去解決。在西方繪畫史上的大師們幾乎無一不是速寫名家，幾乎沒有一位不充分利用速寫的藝術性為個人的形式風格作鋪墊的，換句話説，他們傑出成就和貢獻都不能排除了速寫部分。中國近當代的大師如徐悲鴻、蔣兆和、王式廓、董希文等人也都給我們作出了榜樣。葉淺予、黃胄等人的速寫在國畫藝術創作中的重要作用，給後輩許多啟迪。從他們的實踐中使人們認識到速寫對寫意中國畫的意義更直接，為當代人物畫開闢嶄新的局面寫出不凡的篇章。

       速寫不單純對著客觀物象寫生，除了目測觀察，分析理解外，還必須配合以默寫記憶，特別在描繪轉瞬即失的生活現象和激烈運動變化的對象時，默寫記憶技巧是速寫作品達到神化的保證。

       速寫的技巧性很強。隨著時代的發展，近當代速寫的學術概念與領域也大大拓寬，速寫的藝術形式，從鉛筆、鋼筆、炭筆等單色、簡易工具的範圍，擴展到油畫速寫、水墨速寫、毛筆速寫、現代各種繪畫工具的速寫，同時雕塑一科還有速塑。速寫成為現代藝術家不拘一格的藝術追求形式，生活激情宣泄的載體，不假修飾的真率和藝術的表現性使現代速寫更加繽紛五光十色。

       速寫應該歸屬於意象美學範疇。

       本世紀50年代末，我國的美術教育強調素描是一切造型藝術的基礎。素描被重視，速寫也盛行起來。引進俄羅斯巡迴畫派、德國門採爾的素描、速寫，報刊上不時地發表葉淺予、黃胄、羅爾純等等畫家的生活速寫、舞臺速寫、社會主義建設方面的新聞速寫等等，十分活躍。我在西安美院學習時受到各種速寫的影響，也做到速寫本不離手，那時候立志於將來要畫大畫，必須從小畫做起，於是樹立了愛畫速寫的習慣。但是主要還是把畫速寫作為基本功訓練來對待。運用鉛筆、炭條速寫，也畫很多小油畫。由於當時生活的園地大部分在農村，所以速寫本上描繪了各式各樣的農民，勞動、休息開會、趕集看戲等場景，也有村莊農舍、黃河景觀、牛驢騾馬什麼都畫。後來為了配合創作需要，收集材料，記錄性的速寫就比較多。文革大串聯中還畫了許多革命遺址和文物的速寫，包括用速寫臨摹歷史照片和毛主席像。這種素材性很強，完整性與個人風格意識都不太突出的勞作一直延續了很久。80年代畫了一批水墨農民頭像和毛筆速寫。這種速寫和國畫寫意畫結合起來，感到收穫很大。中國畫特別講究功夫，其功夫要靠多畫、勤畫做到熟練。用毛筆和宣紙對著生活中的人或自然景物直接寫生速寫，極有助於錘煉功夫，有助於熟練，熟能生巧，沒有熟練，則難以生動，生動就在於熟練地描繪和表現物象的情感靈動與神經末梢驅動筆墨，油然生輝的火花噴射，往往就在那一剎那的轉瞬間，這個瞬間及其延續就是速寫完成的過程。

       由於公務繁忙，作畫時間受到限制，為了不讓手生，我就經常勾勾畫畫。所以要不斷地勾一勾速寫。特別在外出的機會，利用新鮮的感覺，抓緊空閒畫一些速寫。1993年11月中旬，我和作曲家徐沛東同志在文化部藝術局曲潤海局長率領下，到德國考察其文學藝術，所到之處看、聽、記，各自都不閒著，對我來説文字的記為輔，繪畫的記為主，充分發揮了速寫本的功能，畫了300幅速寫。其中一半畫成鉛筆淡彩或毛筆淡彩，洋人的造型感和色彩令我激動，排除了寒冷和疲倦，每日都不停筆，當時曲局長作詩為證：

       好個館長楊力舟，別人動口他動手。幾筆勾出人和景，還請對象把名留。

       進門鷹眼尋獵物，行路相機搶鏡頭。入夜不眠淺著色，自言此來大豐收。

       1993年11月26日于科隆

       當時我準備了一個小水彩盒(硬塊12色)，一支狼毫小毛筆，一支HB鉛筆，一個小玻璃瓶裝水，還有一小盒蠟筆。方形的速寫本為主，同時衣袋裏還裝著旅店裏的小便箋紙。在會見座談的時候，不輪到我談話，我就擺攤畫起來，輪我説話，就交流美術方面的情況，一般一兩小時的會見，畫速寫又上色，還是比較從容的。在飯館就餐時，周圍人多，比較熱鬧，也是畫速寫的好機會，另外花去不少時間在機場、車站、火車上，於是我都利用了這些坐等的間隙。在參觀時，在街上遇到生動的人物，我趕快掏出口袋裏的小紙片把他用鉛筆勾下來，待到坐定在一個地方，或者晚上回到旅館，憑記憶把顏色加上，留下一點一滴形象生動的見聞信息。

       這種方法，後一年我去泰國時又運用它，畫了一批速寫。本畫冊所選印出來的也包括其中一部分，總括起來本冊算是記錄性的觀感式的鉛筆淡彩，沒有修飾，沒有造作，也沒有借助照片，還保持著本質意義上的速寫本色，它編織著我對藝術追求赤誠的情結，它可能對我的國畫創作不會有直接的關係，也只是我畫速寫的部分作業。但是可以告訴人們，藝術家的創造性勞動可以是多方面的，速寫的方法和形式也是多種多樣的，畫速寫的風氣還可以再加以提倡。
   
       1998年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