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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美術學院研究班的成績展覽會是一個洋溢著青春朝氣的美術展覽會。優秀的作品很多,看了令人喜悅、興奮。《黃河在咆哮》是三幅水墨組畫中的一幅,我看見有些觀眾站在這幅作品前面久久不動,大概是被吸引住了。我自己也是這樣。面對著畫幅中洶湧的波濤,想起了一九四五年初渡黃河時的景象。
在沒有過河之前,我曾經在山坡上眺望過黃河;我覺得與煙波浩蕩的長江相比較,黃河並不壯觀。可是,當我跨上了河邊的渡船,當渡船逐漸進入中流的時候,才發現河水的奔騰迅猛,簡直不亞於長江三峽。我的觀感完全改變了。站在船上,只見巨浪象無數匹兇猛的惡獸,一個接著一個地向船舷撲來,跳躍著,翻滾著,大聲咆哮著……。我們這一船五十余人,隨時都有被它們吞下去的危險。這是怎樣的一場生死搏鬥啊!然而,比黃河的巨浪更為兇猛的,是我們船上十來個船夫,這些身材高大、膚色赤褐的北國山民,這些氣概非凡、從來不肯在困難而前低頭的黃帝子孫,就憑著他們身軀俯仰、胳膊伸縮完全一致的行動,就憑著他們那音調高昂、節奏分明的吼聲,就憑著他們十多個人連成一氣的不可抗拒的力量,終於一次又一次地戰勝了驚濤駭浪,終於渡過了那高聲咆哮的黃河。我,當時完全沉浸在一種特殊的美的感受之中,我想起初唐駱賓王在一篇檄文中寫的:“喑嗚則山丘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故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的名句。的確,真正的美是不會停頓的感性的欣賞之中,它終竟要振翼翱翔,上升到理性思維的堂奧。這不是一般的美,這是勞動人民所特有的力量的美,這是征服自然的美,同時也是征服一切邪惡勢力的美啊!
三十五年過去了,感謝《黃河在咆哮》的兩位青年作者王迎春和楊立舟,他們利用單純樸素的水墨畫,從另一個視角,再現了我曾經目擊的和大自然作鬥爭的、那種大氣磅薄的景象。我再一次感受到勞動人民力量的美,我在視覺和回憶的交錯中重溫了一堂舊課。
我説《黃河在咆哮》這幅作品,“再現”了我曾經目擊的景象,是應為加以解釋的。反映生活的造型藝術,如果與生活的原形相比較,並不完全相同;而且,還有一些望塵莫及的地方。比如我所看見的黃河,是濁浪排空、奔騰不息的黃河;而造型藝術的畫面上,卻沒有時間的持續性,只能把巨浪固定在一瞬間的動態上。又比如,我所看見的征服黃河的鬥爭,不但有船夫們持續不斷的動作,而且還有船夫們那種叱吒風雲的吼聲;而造型藝術的畫面上,既沒有船夫的吼聲;也沒有動作的連續性,只能把勇士們的戰鬥雄姿,固定在一個不動的動態上面。誰都知道,持續不斷的動作和聲音,是造成一種巨大聲勢的要素;失去了這種聲勢的造型藝術,能夠説它“再現”了生活的真實嗎?
然而,世界上許多事物,優點與缺點毗鄰,長處與短處孿生;甚或從這方面看是短處,從另方面看恰恰是長處。失去了聲音、失去了時間的連續性的造型藝術,如果從它的藝術特點來看,它所佔領的視覺領域中那個永無變化的空間,那種不動的動態,又恰恰是生活實際中找不到的。這樣看來,無變化的空間,不動的動態,正是造型藝術區別於生活實際的特點。生活實際中的轉瞬消失的東西,在造型藝術中卻能夠經久不變,能夠一看再看,能夠讓觀眾反復地欣賞、思索和玩味。這樣,就好像科學領域中存在著宏觀世界與微觀世界一樣,我們的藝術領域中也存在著一個“永觀”世界。這豈不是短處變成長處、缺點轉化為優點了嗎!
在我看來,造型藝術的優點,還不僅只在於它具有“永觀”的條件,更為重要的是在於它具有“永觀”的魅力;也就是值得一看再看、百看不厭的魅力;這種魅力從何而來呢?説到這裡,恐怕應當指出一個美字(過去,常常挂在我們嘴邊的,是“題材”、“主題”、“內容”、“形式”……等等,很少提到美),也就是,本來存在於生活實際之中、經過造型藝術的概括加工的、那種視覺形象的美。美是“永觀”的前提;沒有美,“永觀”就不存在。
美是造型藝術的靈魂。
美可以使無聲的畫面上發出聲音。畫家黃胄有一幅作品叫做《載歌行》,畫的是秋收季節的滿載而歸的新疆農民,作者刻意描繪了一個邊走邊唱的農民形象,讓觀眾能夠從美的形象中領略高昂的歌聲。畫家葉淺予描繪過一幅印度的腳鈴舞,作者從千姿百態的舞姿中選擇了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姿態作為描繪的中心,讓觀眾能夠從畫中人舉手投足的形象中聽出節奏鮮明的腳鈴音響。法國畫家米勒的名作《晚鐘》,也是一個出色的例子;你不但可以從聳立在迷茫暮靄的教堂鐘樓上聽出盪漾的鐘聲,而且還可以從那一對低頭禱告的農民伕婦的形象上,聽出他們的寂寞無助的心聲。這就是美,美的形象和形象的美,美能讓觀眾産生聯想,産生意味深長的想象,産生形象思維。聲音是在觀眾的形象思維中産生的。
同樣,美可以將凝固不動的空間轉化為鳶飛魚躍、生動活潑的空間。偉大的德國版畫家凱綏?6?1珂勒惠支創作的《反抗》(“農民戰爭”組畫中的一幅),就是最有代表性的一個例子。作者的創作意圖,是表現一群燃燒著復仇的怒火的農民;為了實現這一意圖,作者盈篇滿幅地安排了一種奔放于視覺領域的“動勢”;狂奔的農民,揮手頓足的老婦人,縱橫淩亂的武器,被疾風鼓動的旗幟,以及天上的“也應聲裂成片片”的雲彩(魯迅的形容語)……,共同組織了一種雄偉壯烈的革命鬥爭的力量的美。這種美能夠揪住觀眾的心,讓觀眾跟著畫中人物一起狂奔,一起行動,一起怒吼……。本來是凝固的無變化的空間,就不能不轉變為一個有深度的、可以讓觀眾情緒激動和思維遨遊的空間。
自由美,能夠彌補造型藝術的先天缺陷。
我是在“表現了生活的美”這個關鍵上讚賞《黃河在咆哮》這幅作品的。我説它“再現”了我曾經目擊的景象,正因為作者們運用了如何表現美的藝術技巧。據我看來,有這樣幾點值得提倡。
首先,作者在畫面上安排的空間,是一個近乎鳥瞰的空間,是一個可以看見船夫們鬥爭全貌的空間,是我站在渡船上不能看見的空間。這種不同視角的安排,正是作者藝術手腕的高明之處。年紀大的讀者大概還記得從前讀過的《三國》、《水滸》、《西遊記》……之類的小説插圖, 這些插圖由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讓讀者從墻外可以看到墻內,從樓上可以看到樓下,從屋裏可以看到屋外;應當説明,這種視角是在任何場合(比如在高樓、在升降機上、在飛機起落的空中)都找不到的。這種造型藝術所特有的視角;現在,大概被當作‘不科學’的東西丟到九霄雲外去了。而《黃河在咆哮》的作者,卻揀起了這個不合乎透視學的“老古董”,而且用得非常巧妙,一點也沒有露出“不科學”的痕跡,讓觀眾瀏覽了黃河上的船夫于驚濤駭浪作鬥爭的全貌。
其次,作者多少掌握了中國繪畫最講究的“氣韻生動”的精神;他們沒有用尺子去衡量人與船的大小比例,船和水紋波浪的大小比例;卻把描繪的重心,放在人的動勢、船的動勢、水紋波浪的動勢上面,在視覺上造成一種人與自然搏鬥的動亂的局面;讓觀眾從動亂中仿佛聽見了風聲、水聲和船夫的吼聲。作者沒有單純地強調人力的雄厚、強大,相反,卻突出地強調人力水勢的兇猛、強大,在這種優劣不均的鮮明對比之下,卻無形地突出了人的力量,征服自然的力量。我以為,這正是作者們藝術思想的獨到之處。
再其次,我認為作者還掌握了“形神兼備”的表現技巧;他們塑造的船夫們的神態,是畫室裏模特兒身上找不到的。這裡有生活的真實,也有藝術的意匠。在視覺領域中,在畫面上,“神”的出現,多多少少要破一破“形”的平庸。換句話説,只有抹掉“形”的無關重要的細節,強調“形”的關鍵性的細節,才能夠突出顧盼生姿的“神”的特點。形神兼備並不是和平共處,而是矛盾的統一。過分強調“形”的寫實(不分主次輕重的寫實),結果必定是無“神”。這是可以從許多人物畫的創作實踐中得到證明的。還應當指出,這幅作品也是存在著缺點的;作者注意到船夫們姿態的多樣,但對個別人物在力的表現、行動的統一上是注意不夠的。
當我草寫這篇短文的時候,當然也想到所謂“名作”和“非名作”的關係問題。古往今來,“名作”都是從無名作品的積累中産生的。當界限還不能劃得十分清楚的時候,也曾經有人發出過“有名不抵無名”的感慨。因為這樣,我才肆無忌憚地推薦這幅作品。我認為,造型藝術的好壞標準,是在於有沒有表現出真正的美。
一九八○年十二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