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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浩要辦畫展的消息,是從越洋電話裏知道的。透過沙啞的男低音,我又看到了那個高挑的身影,還是感覺不協調,但是為他高興。後來接到景玉書、裘兆明的電話,談的自然是同一件事情,同一個心情。幾天后袁浩回國舉辦“工作”晚宴,誠邀各方友好,以示鄭重。伴著濃濃的菜香,大家異口同聲:“展覽嘛,該辦。幫忙,沒問題!”然後盆光碗凈,頗具“學生連”遺風。
展覽,特別是個展是可以揚名的。權威策劃,名家為序,大師題簽,眾星雲集。僅這些就可以讓人關注,事半功倍,但傷氣。袁浩素來尊老愛幼,不願麻煩別人。想了一宿,做出一個重大決定:“兄弟,展覽的事兒,就你了。”看來昨晚是沒睡好,但讓我感到榮幸。
展覽也可以得利。改革開放不但彰顯了藝術品的學術價值,也堂而皇之的將其推向了市場。展出帶給作品的附加值不亞於著錄,但傷神。袁浩一向我行我素,從來不乏自信。古稀之年回國辦展,哈哈,還是受了朋友的蠱惑。又説不能辜負了大夥兒,到底是性情中人,可展什麼呢?
多年來,因為追求完美,袁浩本來作品就不多;因為崇尚“孝”道,他封筆有年為陪小孫孫。説他對“中國特色”學習理解得不夠,還是缺少為藝術獻身的精神,不知是是還是不是。但當眾口一詞“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時候,話音未落,他攥著煙卷的左手一拍胸脯,拿打火機的右手瀟灑一揮,一個弧線下來,沒聽清他説什麼,但是那熟悉的神情,那撩人的勇氣,讓你又看到了一個表面老成持重,實際年少輕狂的附中版業務尖子,一棵風華正茂枝附影從的“盆栽大樹①”。
有張照片曾記錄下1967年袁浩的一個身影,那是在天安門,在獻忠心,十分珍貴。兩年後,由於眾所週知而又説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中央將在京藝術院校八百名畢業生交由北京軍區代管,號稱學生連。袁浩與混跡多年的同窗校友一起,被安排在宣化部隊鍛鍊。其時“文革”並未結束,像是打了個盹兒,所以從那時起,冥冥中大家又進入了一個新的重組時期,結果是遠的更遠近的更近,疏者更疏親者更親。而真到了氣定神閒心平氣和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時候,大都已到了而立之年,雖然還在困惑著。
不知是從哪傳來的順口溜兒:“男農場,女農場,中間隔著鐵絲網,只許看,不許想。”然而就在別人偷偷想的時候,憐花惜玉的袁浩已經當爸爸了。還真是,就憑著他的那份坦誠、堅持,那種渾不吝,真就是一堆牛糞也會感動花神的,當然了也感動著他自己,因為他所愛的人。謂予不信,瞧瞧那20歲時為方斐娜畫的水墨速寫,就知道他“童子功”的厲害了,只是標題一看就是後編的,但還是煽情。
1973年當終於熬到分配了,又一個傳言襲來:“遠分對兒,近分綴兒,不遠不近分光棍兒”,就在袁浩準備攜妻女赴山東某劇團任職時,一紙調令,使他成了一名戰友文工團的文藝戰士。身份的轉變讓他為之振奮,軍人的經歷讓他至今引以為榮。他也不會忘記因為特殊的背景和特定的環境,其軍務上的每一次付出和事業上的每一個努力,雖屬正常,卻都能引起上下左右的格外關注。這曾經的滿足和轉瞬的失衡,讓他興奮也使他心冷。尚未走出困頓的風流才子又陷入了尷尬兩難的境地。是囿于“愛之深,恨之切”的無奈,還是礙于“世情薄,人情惡”的感懷,總之面對比參軍更為光榮的事情,他回避了;面對令人嚮往的軍旅生涯,他離開了。為求得一個他心目中的泰然、安穩,他理想中的淡泊、寧靜,他認了。這讓我想起他當兵後畫的那幅肖像,結構清晰、色彩玄妙,刻畫精微,筆意豪爽。既不失學院派之嚴謹,又深得“因材施教②”之妙道。或缺少些許職業上的特徵,但其眉宇間的深沉,雙目中的淡定,心緒裏的紛繁,神情上的從容,不僅突顯了畫中人物的不羈性格,也留下了他自己淡淡的影子。
六年後袁浩轉業到中央民族學院任教。自我介紹時他説:“我叫袁浩,1962年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附中,五年後畢業于美院董希文畫室。在部隊鍛鍊多年,前期是待分配學生,後來是革命軍人,家庭出身待定,政治面目少先隊員……”可能還説了些什麼,有用的沒用的,其實那個時候都有用,只是説者有意聽者無心罷了。當人性泯滅道德盡失百廢待興而又無能為力的時候,以自嘲的口吻戲謔調侃一番,嬉笑聲中即可針砭時弊,亦可發泄憤懣,古往今來這大概是一切弱者的強項,像遊擊隊之於正規軍,一時打不過你卻可時時讓你頭痛。
儘管如此,這實際意義上的業務回歸,還是煥發了袁浩心底的藝術靈感和久違了的繪畫熱情。最早讓他産生創作衝動的,是一位音樂家的孤傲。面對那端莊的體態,俊俏的臉龐,微翹的朱唇,深邃的目光,袁浩以“面”的交匯和“線”的穿插,首先唱響了一曲蘭灰色的咏嘆,進而在散射光的縈回中,將她的故事,她的夢想一併置入略顯羞澀的逆光裏。在冷與暖、情與境的博弈中,一個動則心潮澎湃,靜則柔情似水的時代歌者的形象,定格在畫布上。
正是六月的某一天,一組陽光燦爛濃墨重彩的阿壩寫生系列也創作完成了。那是個激情燃燒的歲月,是個廣種博收的季節。當慾望的列車將袁浩一行載入那片神聖的土地後,他們也才發現“凈化”“昇華”原來可以那麼簡單,“真”“善”和“美”可以那麼純凈。
1981年袁浩東渡日本。當他第一次現身文化圈,參加東京上野國立美術館「現展」展出活動,便以系列作品之一《沉思》斬獲新人獎。先後在銀座及其它縣市舉辦的個人畫展,更是讚譽有加大獲成功。然而異域的示好終沒能換得“佳人”的相許,水土不服心存芥蒂,就像吃,他最感性的記憶還是玉書家的炒餅,最理性的表達仍是燒烤不如清燉。如果説從藝是他人生中一個主動選擇的話,那麼出國則是他生命裏的一次選擇主動。清人李漁説:“草木之花,經霜必死,其能死而不死,交春復發者,根在故也,”又説:“然則人之榮枯顯晦,成敗利鈍,皆不足據,但詢其根之無恙否耳。根在,則雖處惡運,猶如霜後之花,其復發也,可坐而待也。”以袁浩對藝術的虔誠敬畏,對歷史的人文祈拜,其雖不年輕仍氣盛的脾氣,雖不固執但較真兒的秉性,我想,他不缺生存的活力,甚或荷爾蒙過剩。
聽説結婚三十週年的時候,袁浩為斐娜畫過一幅非常出色的肖像,我沒見過,但相信所言不虛。因為她是與他牽手幾十個春秋中那部現代童話裏的女主角,他是與她共同經歷除了美好也充斥著灰暗和陰霾的另一半。他們的事業和生命都因對方而唯美動人,他們的愛情和追求都因對方而美滿堅定。當今時髦的説法是好女人或好男人都在別人家裏,就袁浩、斐娜來説,他們卻毫不客氣地將這兩好全部據為己有。這當是袁氏伉儷的根之所在,清人所述的魂之根本。
袁浩性情直爽待人誠懇,可謂率真,但心重。他可以自詡已經的努力和成績,但不吹噓;也能夠坦陳曾經的愧疚和恣意,毫不掩飾,甚至為之動容。這讓我佩服,也讓我憬悟。當下名士動輒妄言“此生無悔”,又有幾人真正直面過自己的過去!似乎這也正是他辛勤工作的原動力。説是為養家糊口,或是一根筋,其實心裏千頭萬緒,裝著很多事情:他的恩師,他的校友,他的至愛親朋,他的姐妹弟兄。他一直在心靈的數據庫裏,撿拾著一個個記憶的碎片,篩選著,整合著,可謂嘔心瀝血殫精竭慮。真的,他們可能陰陽兩界,亦或天各一方,卻沒齒不忘;他們可能形影不離,亦或疏于往來,卻相知甚深。是距離産生美還是世上崇尚緣,幾十年來他們彼此銘記的是善良,他們相互給予的是真誠。當他們最需要支持和鼓勵的時候,只要回轉頭來,就會發現哥兒們的身影。正是以他們為模特兒,袁浩創作了或正在創作著新的作品,以他們為素材,他和斐娜編輯了並正在豐富著童話劇的續集。不知他算不算孤獨求夢的遊子,但以其不妄自非薄,沒數典忘祖,我相信他的能力,還有那顆躍動著的心。恰如此我以為,宋人陳亮所言“暗于涉世,拙于謀身,直情徑行,視毀譽如風而不恤,跋前疐後,方進退維谷以堪驚”,或可藉為今人袁浩之寫真。
展覽,就是一個美麗的PARTY,看畫兒,聊天兒,琢磨人。
註釋:①丁景文校長曾以“小盆也能栽大樹”的比喻強調附中的實力並激勵學生上進。
②董希文先生的教學方法之一是“因材施教,順水推舟”。
(作者 王鴻勳 著名國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