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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的要義在於法。就流傳有緒的中國書法史而言,法有各種各樣,既成定律又有發展,既有淘汰又有演進。就研習書法而論,需要“以最大的功力打進去”,但是,能不能“用最大的勇氣打出來”並不重要。“打進去”就能成家,“打出來”則能成體。從歷史的角度來看,能夠“打進去”就可以卓然成家,當然,再能夠“打出來”自成一體則更好,不過,這是難上加難的事情,一部中國書法史上千年,成體者屈指可數。
美林與書法的關係可以溯源到五歲,可以説,絕大多數兒童的天性很難讓其靜坐在桌前面對碑帖和米子格或九宮格,因此,他的老師經常敲他的頭,而頭上每一個鼓起的包都是深刻的記憶。他沒有記恨老師,因為老師讓他最早認識了顏魯公。中國的師徒教育有時候有不夠人性化的地方,其中的“體罰”最為人所詬病。拿寫字來説,執筆要求指實掌虛,虛者,掌裏能握得下一個雞蛋。還要求把筆捏得非常緊。老師在抽查的時候,往往會在學生不注意的時候從上面抽他的毛筆;如果捏得不夠緊,筆從下而上迅速滑過會弄得滿手墨汁。所以,即使學生不願意,但當老師走近他的時候,他都會緊緊捏住毛筆。這是一種強化教育。這種強化教育能夠讓孩子自小就得到一些技術性的鍛鍊以及審美教育,往往會影響其後的發展,甚至受益一輩子。美林就是在這樣一種教育制度下培養出來的一位藝術家,反映在他身上的許多問題都可以從早期的教育以及生活中找到根源。
美林非常感念這種中國特色的早期教育,因為這種教育使他建立了與書法的畢生聯絡,因此,當他從事藝術創作的時候,書法的功底多多少少會影響到他的創作。而兼及書法或回到書法,則顯得非常自然。美林在藝壇半個多世紀,聲名滿天下,長期以來,在書法方面的成就卻不為人所熟悉,因為其書名被其它門類的藝術成就所掩。過去很長一段時期,美林寫的楷書雖然也受到了大家的關注,可是,人們都沒有像重視他的繪畫或雕塑那樣重視他的書法,相信,書法界的很多專門家們都不會認同他的書法。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美林在書法方面以最大的勇氣打出來,脫離了傳統的規範,卻仍然保留了顏真卿那種肥壯、剛健、渾厚的感覺和筆意,但是,人們更多的是從裝飾、繪畫等方面去欣賞他的書法,因此,他的書法存在幾乎和他的畫難以分離。中國自古就有“書畫同源”的傳統,“書畫同源”也是中國藝術獨特性的重要方面。過去所説的“書畫同源”,是指同為毛筆,同為以書寫為主要特徵的技術性的內容,使得書法和繪畫在歷史的源頭形成了必然的聯絡。另一方面,書法繪畫在實際的發展過程中,早期源頭使人們對它的認識有著相似的視覺內容。
幾年前,當美林的“天書”問世的時候,給予了社會強烈的震撼,因為,他以其獨特的勤奮以及才情,用另外的方式演繹了與中國書法相關的另一方面的內容,這就是在各種筆畫和結構中間,在原始藝術和文字的各個方面,溝通了相互的聯絡。“天書”之美的意義,在於他把結構和書寫演繹得豐富多彩和琳瑯滿目,表現得意味深長,由此,我們看到中國文化的魅力。幾年之後,美林把他書寫的真草隸篆以書法的形態集中呈現在人們面前,我想人們的新的驚訝是繼“天書”之後的又一次感悟。他滿足了人們的期待。因為,人們在看到“天書”之後,感覺到美林藝術的發展已經到了盡頭——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但是,人們根據美林的性格又給予了無限的期待,因為他總是讓人們有著出於意想之外的驚喜。
從美林體的楷書出發,延伸到漢簡和行草,美林將書法納入到了他的創作體系之中,從而為他的藝術世界開拓了一片新的天地。美林的漢簡只是玩弄一種形式,因為這種形式中會留存往日楷體的筆法,更多的是追求書法的畫意。因此,他既表現出了漢代竹簡上先人的意味,同時,他的現代性則將一些傳統的符號和趣味表現得更具有美林風格。與之不同的是,美林的篆書和畫一樣,講究結構之美,為了種種富有意趣的結構,他不忌諱模擬石鼓文,也不忌諱模擬金文。他以他的書寫讓人們感受到石鼓文和金文之美,卻又不是簡單的臨寫。美林將“書畫同源”的意義提升到抽象的形態,這種以文字為依託的抽象,既符合了中國書法的本質特徵,同時,又將“書畫同源”中的畫的感覺表現得淋漓盡致。美林篆書的筆法和他的硬筆畫的筆法有很多相似之處,或者我們於此中可以找到美林的硬筆畫在用筆方面的來源。因此,也可以把他的篆書作為一幅抽象的繪畫來欣賞,字與字之間的關係,以及每一個字的結體,都饒有興味。
如果説美林的楷書、隸書、篆書都和他繪畫有直接聯絡的話,那麼,行草就是一種現實的宣泄。他和許多以書法為生的書法家的不同之處,不是為書法而書法,而是在藝術創作和生活之餘的一種性情的揮發。就藝術而言,楷書、隸書、篆書都符合他的藝術特徵,但是,就性情而言,草書則吻合他的人格特點。美林性格豪爽,而且又有自幼學習書法的功底,加之幾十年來在書法方面的不斷努力,綜合素養集中運用到草書之上,會有許多得之於必然的感覺。所以,當美林的草書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時候,專家們可以用非常專業的態度去評判他,可是,很少有人能夠一眼發現這是韓美林的草書,因為,韓美林極具個人化的特徵使他在各種不同的專業範圍內處處露出他的“尾巴”,只有他的草書在努力靠近書法的本體而不留“尾巴”。在書法本體的範圍之內,美林能夠把書寫的感覺以及他的興趣表達出來,並得到盡情的發揮。就實際情況而言,美林在楷書方面多年的表現已經形成了為公眾所熟悉的風格和面貌,現在讓他脫離“美林體”,于草書的方式中表現出書法的純粹性,確實有著去除習慣的難度。當一位藝術家的風格變成不是自己的時候,是難以想象的一種割捨。美林非常讓人感到意外的是在草書中隱藏著自己的“尾巴”,他像專業書法家那樣去盡情揮灑,痛快淋漓;一氣呵成,性情勃發,儼然又是一個活脫脫的美林,只不過是一種新的面孔。
還是應該從“書畫同源”方面來認識美林的書法。藝術的融會貫通使美林的書法躍上一個新的平臺,它和其它藝術形式之間的聯絡,是我們認識和欣賞美林書法的一方面內容。這確實很重要。美林在書法方面的經營,書寫所表達的各種趣味,在書法本體的範圍之內是極盡所能,然而,他的拓展是想超脫書法的局限性,這就是走向現代的書法。20世紀後期的中國書壇上曾經刮過一陣流行書風,其積極的意義是以打破書法慣常的審美方式而表現出突破傳統的態勢,從而顯現出現代性的特徵。流弊則在於失去傳統並流行成病。美林書法的現代性,同樣是打破以往的一些法規,但是,他的現代性更多的是與他的繪畫相聯絡的現代性,因為融入繪畫語言以及個性風格的美林書法,不拘于成法和慣例。他把現代性的追求放在了一個目標點上,卻將傳統的承傳作為必需的根基,因此,他的書寫往往是與法度相關的出於法度之外。他不像流行書風那樣狂野而失去法度;他是在法度之內表現藝術的興趣和書法的味道以及自我的書寫感覺。
看美林之書如讀美林之畫。美林以自己的努力和創造給傳統的“書畫同源”以新的闡釋,並賦予了“書畫同源”以現代性的新的內涵——美林發展傳統以及利用傳統的創造,是21世紀關於傳統話題的一個值得研究的個案。
2011年5月24日 陳履生(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中國國家博物館副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