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3月3日,在孟瑞鵬遺體告別儀式上,盧小利帶著兩個女兒長跪不起,賠禮道歉。
為救落水女童身亡的大學生孟瑞鵬。
3月6日,盧小利把頭探出家門,確定衚同裏沒人才走出來。她眼睛哭得紅腫,“説了謊,感覺自己是罪人,抬不起頭。”她説。
2月26日下午,盧小利的兩個女兒墜入一人工湖,24歲的大學生孟瑞鵬跳入湖中救人,不幸溺亡。
但在警方調查時,盧小利謊稱孟瑞鵬是和她女兒們一起落水的。這引起了孟家人和輿論的譴責。她告訴新京報記者,她不了解法律,以為“要賠錢償命”,非常害怕,所以説了謊。
3天后,在良心的煎熬中,盧小利説出實情,並在3月3日孟瑞鵬遺體告別儀式上下跪道歉。
孟瑞鵬的父親孟現傑説沒想到盧小利會下跪,“行這麼大的禮,我基本原諒她了。”
事發地的西趙樓村村書記盧午申説計劃在湖邊為孟瑞鵬塑一尊雕像。孟瑞鵬生前就讀的華北水利水電大學也開始籌備為他設立個人展覽室,並計劃拍攝紀錄片宣傳他的事跡。
“他的精神值得感激”
2月26日下午約2點半,清豐縣西趙樓村人工湖,村民張龍聽到呼救跑來,看到兩個小女孩在靠近亭子的湖邊,上身在水面上,伸著手掙扎,她們身後水中還有個年輕人,“頭在水面一沉一浮”。
呼救的是盧小利,那個年輕人是探望女友路過此處的大學生孟瑞鵬。
張龍和另一位村民盧延章把兩個女孩救上岸,但他們手中的棍子太短,夠不到孟瑞鵬。很快“孟瑞鵬臉朝上漂上來,隨後沉入水底。”
新京報:事發時,孟瑞鵬是如何出現的?
盧小利:兩個女兒順著塌掉的欄杆掉進湖裏後,我就一直喊救命,滿眼淚水,啥也看不清,沒看到孟瑞鵬從哪個方向過來,怎麼跳下去的。恍惚看到他脫了外套,嘀咕著,“這麼堅固的護欄,咋支撐不住小孩呢”。他跳下去後,也在水裏面撲騰,我才意識到他不會水。
新京報:兩個小女孩是怎麼被救上來的?
盧小利:兩個妮兒在水裏撲騰,幸虧穿著羽絨服,沒沉底。我趴在亭子的平臺邊上拽著小妮兒,但拉不上來,有個戴眼鏡的跑來,搭手把小妮兒拉了上來,後來才知道他叫張龍。隨後盧延章拿著棍子來了,大妮兒拽著棍子,被拖上來。棍子短,夠不著孟瑞鵬,他們又找人、找繩子去救,沒救上來。
新京報:聽説孟的家人和你發生了衝突?
盧小利:我當時嚇傻了,村民讓我去給孩子換衣服。大概20分鐘後,我回來時,孟瑞鵬的屍體撈上來了。他的女朋友一家人都罵我,他們説,孟瑞鵬救我的孩子,我為啥不找人救他,還躲起來。我很害怕,啥也不敢説,後來派出所的民警過來拉架,把我和盧延章帶到派出所做筆錄。
新京報:有人説,孩子不是孟救上來的,所以你不用有那麼大精神負擔?
盧小利:兩個孩子是盧延章和張龍救上來的不假,可是孟瑞鵬畢竟是為了救我孩子跳下去的,他都不會水,還是敢跳下去,他的這種精神,這種行為,就值得我和孩子感激。
“感覺自己是個罪人”
事情在當晚發生逆轉,在派出所接受警方調查時,盧小利否認孟瑞鵬救人,稱孟是和她女兒們一起不慎落水的。
孟瑞鵬究竟是不慎落水還是見義勇為?盧小利是唯一的證人。除了她,沒人看到孟瑞鵬是如何入水的。村民和警方都只是推測孟瑞鵬是因為救人遇難的。
從謊言開始到結束的82個小時裏,盧小利説她遭遇了“人生最煎熬的三天”。
新京報:26日晚上到派出所,你為何對警察否認孟救人的事實?
盧小利:我也不了解法律,是不是要給人賠錢償命,怕(孟家人)把屍體抬到我娘家去要賠命、賠錢。到派出所,我大腦一片空白,就説了瞎話,當時兩腿發軟站不住,説話都抖了。我是一時糊塗。
新京報:有沒有想到這樣會傷害孟家人的感情?
盧小利:當時心裏就很不安,可又怕得不行,後來幾天一直愧疚,對不起人家。
新京報:不擔心有目擊者站出來揭穿嗎?
盧小利:害怕,後來幾天根本睡不著。夜裏,兩個孩子也半睡半醒,喊“媽媽救我”。我眼前晃著她們落水的場景,一宿閉不上眼,就盯著窗戶,風一吹窗框就害怕,沒等到天亮就起來了。
新京報:揣著謊言,是什麼感受?
盧小利:壓抑,心慌,説的謊還前後都不一致,編不到一條線上去。白天晚上都睡不著,感覺自己是個罪人,天都快塌下來了。
新京報:你們村書記勸你要實話實説,你怎麼想的?
盧小利:那些天壓力很大,村裏有人去我家,可我啥也説不出來,就是哭,整個人都是恍惚的,快崩潰了,好幾次想到死。2月28日晚上,村書記打電話給我時,我就已經動搖了,想和他説實話,可還是擔心。
新京報:到底顧慮什麼?
盧小利:人家就那麼一個兒子,死了,我怎麼彌補人家呢?我爺爺奶奶都80多了,我婆婆有心臟病,公公腰和腿也不好,全家就三畝地,老公常年在外面打工,要錢的話,我們真負擔不起。
“不説實話,死了也不安生”
3月1日晚上,盧小利向西趙樓村村幹部和派出所説出實情,承認錯誤。該村村幹部介紹,根據盧小利交代的情況,3月2日淩晨,濮陽警方做出結論,孟瑞鵬溺亡前有救人行為。
新京報:説實話前有沒有顧慮,村裏人會從此對你改變看法?
盧小利:這兒畢竟是農村,大家都低頭不見抬頭見,太害怕別人對我指指點點了。孩子這麼小,也怕人家報復詛咒。在這裡,只要一件事做錯了,再做什麼事,人家也不會相信你了。這些,我都能想得到。
新京報:那為什麼最後還是決定説實話?
盧小利:昧著良心,誣陷了人家一輩子,就得自己一輩子活在陰影中,就算死了也不安生。所以還是説實話,希望獲得孟瑞鵬家人和村裏人的諒解。
新京報:説實話後是什麼感受?
盧小利:心裏舒服多了,沒那麼堵得慌。但還是沒法面對村裏人,不敢出門。
新京報:這件事對你生活有什麼影響?
盧小利:很大的打擊。不管是在娘家的村兒,還是在我自家的村兒,感覺一走一過,人們都指指點點。抬不起頭來。
新京報:據報道,你也讓孩子撒謊了?現在怎麼和孩子解釋?
盧小利:我已經向孩子們道歉了,告訴她們媽媽錯了,我要讓她們做誠實、敢於擔當的孩子,不要犯媽媽的錯誤。
新京報:以後會和兩個女兒提起孟瑞鵬嗎?
盧小利:人家跳下水是為了救我兩個女兒,絕不能忘了人家。也希望她倆將來能和孟瑞鵬一樣勇敢。
“不知怎麼表達歉意,就下跪吧”
3月3日,上千人來到舉行孟瑞鵬遺體告別儀式的孟焦夫小學操場,悼念這個年輕人。
盧小利和孩子坐著車出現時,被人群團團圍住。
人群中不斷有人喊,“看看這個女人長什麼樣”“問問她,為什麼説謊”。
一位村民説,“大家恨不得去唾她一口、捶她一頓。”
盧小利帶著女兒在孟瑞鵬的靈前跪下。孟父説:“最初只是希望她在兒子靈堂前給個説法,她下跪我很意外”。
孟父一家,收到政府、學校等多方的慰問金、捐款近30萬元。
新京報:孟瑞鵬遺體告別那天,你到儀式快結束才去,很多人覺得你沒誠意,為什麼那麼晚去?
盧小利:我其實早上九點就過去了,村書記開車帶我和兩個孩子去的。村幹部説,現場有一千多人,都很激動。其實我都做好準備了,即便他們踢我打我,我都忍著,不還手,也沒怨言,我畢竟是來給人賠禮道歉的。可是村幹部怕場面失控出事,説再等等,一直等了4個多小時。
新京報:為什麼選擇下跪這種方式?
盧小利:請求他們的原諒,我此前還沒給別人下過跪。在農村,只有家裏人老了(去世)才下跪,或者過年時給長輩下跪。我也不知道怎麼表示自己的歉意,想著就下跪吧。我是真意識到自己錯了。
新京報:孟瑞鵬家屬拒絕了你的一萬元錢,你接下來還會做什麼嗎?
盧小利:等他們情緒穩定,我帶兩個女兒去給他們做乾女兒。孟瑞鵬的父母老了,好有個照應。如果他們不接受,我想讓村支書出面幫忙説和。
新京報:事情過去10天了,現在你想得最多的是什麼?
盧小利:希望給我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讓社會各界人士知道,我已經知錯認錯了,也在盡力彌補孟瑞鵬的家人。
(新京報記者 范春旭 河南濮陽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