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救父記:鎮衛生院到省城三甲醫院的曆險

2013年11月12日 19:40

從鎮到縣:突如其來的“病危”

我的家鄉是陜西漢中的一個村落,地處秦嶺南麓的群山之中。

父親是鎮裏的一名幹部,不到50歲。今年3月14日21時許,父親在開會講話的過程中突然發病,背部撕裂般劇痛。曲折漫長而又緊張急促的救治過程自此開始。

父親發病後,首先接受鎮衛生院醫生的診治。醫生當時測得血壓高壓150多。對於一個有近10年高血壓病史的人來説,這個值並不是那麼可怕。醫生實施急救後,父親依然疼得大汗淋漓,並因憋氣,臉漲得通紅。實在沒辦法,衛生院最高大的醫生用手掌用力撐住他的背部,幫助他緩解疼痛。醫生建議他連夜轉到縣醫院,做進一步的檢查。

縣城有三家比較大的醫院:人民醫院、中醫院、鐵路醫院。以往父親因痛風、高血壓住院,包括去年遭遇車禍做手術,都住在人民醫院。按理説,這次也應該叫人民醫院的救護車。就在大家準備打電話時,母親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説:“我女兒有個同學在中醫院上班,直接給他打電話吧!”事後回想,如果不是母親的這個決定,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接到母親電話後,我的同學跟著救護車趕了過來。他在縣中醫院放射科工作,因而,父親辦入院的各種手續、檢查、診斷,都是以最快速度完成的。如果去其他醫院,絕對不可能有這樣的效率。此外,這家醫院是2008年地震後援建的,儀器設備都比較先進,在硬體上有一定優勢。檢查結果(“夾層動脈瘤”)出來後,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

在此之前,母親一直不讓任何人給我打電話。這是他們的“習慣”。去年年底,父親騎摩托車去縣城辦事,在回鎮的途中突然失去意識,連人帶車撞上了山崖,摩托車車頭完全報廢,父親也被撞得不省人事。後來,還是路人發現了昏迷的父親。醫院檢查的結果是:鎖骨摔斷,眼睛受傷,外加腦震蕩。手術近一週後,母親才告訴我實情。父親住院治療的那段時間,我每次打電話時,都對母親那頭屋裏很重的回音感到疑惑--我家是土木結構的老房子,是沒有回音的。母親每次都告訴我,她在姑姑家。後來我才知道,她其實是在醫院的樓道裏。去年過年回家,父親開玩笑説,如果當時摩托車是衝向路的另一邊,他就直接飛到嘉陵江裏了,現在也該過“百期”了(在我的家鄉,人去世一百天時,家裏會舉行祭奠儀式)。母親對他的這個玩笑很反感,但斥責過後還是會感嘆“不幸中的萬幸”。

沒想到,僅僅時隔4個多月,父親又遭此大難。這次發病,他左鎖骨斷裂處還沒有癒合,鋼板螺釘仍在體內,左臂偶爾還需要綁繃帶。“夾層動脈瘤”的檢查結果出來後,父母甚至在考慮,要是不嚴重的話,就不告訴我,免得影響我工作。當時,除了醫生,在場的所有人都沒聽説過這個病,更不清楚其危險性了。即便醫生強調了病情的危急,母親仍然從心底裏無法承認這個事實。她不相信,早上還騎自行車去上班的父親,幾個小時後就隨時可能停止呼吸!當時,父親背部的疼痛已經緩解,人很清醒,只是臉還是憋得很紅。初步確診後,醫生叮囑讓父親少説話,嚴格靜臥。

我接到電話,是在3月15日上午10點多,於是立即買了下午去西安的動車票。在去北京西站的公交車上,我用手機查看“主動脈夾層動脈瘤”,了解到這種病在有8-10年高血壓病史的人群中容易發生,但誤診幾率很高,“真實的發病率常被低估”,很多患者還沒被確診,就會因瘤體破裂導致大出血而死亡……看完所有信息,我的腦海中只留下“不定時炸彈”、“死亡率高”、“突然死亡”等字眼。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死亡是這麼近、這麼可怕--它可能就在下一秒到來,我的堅強後盾,我心目中那個能抵禦一切困難、永遠不會倒下的父親,隨時可能離我而去,而我甚至無法見他最後一面。

在災禍突然來臨的時候,一個人往往沒有心力、沒有時間去追究命運的不公平。明確父親的病情後,留給我去震驚、去害怕的時間很短。在回陜西的路上,除了與陪在父親身邊的三大(三叔)以及我的同學保持聯絡,我一直在尋求一切救治父親的可能性。

從縣到市:沒辦法,你們家屬自己決定

“夾層動脈瘤”的診斷結果,意味著父親要想活下去,就必須儘快轉院,因為縣城沒有哪家醫院能夠完成這類手術。中醫院的儀器雖然是全縣最先進的,但也只能提供初步的診斷依據。夾層動脈瘤按照動脈內膜撕裂的程度,分為1、2、3型,2、3型的手術在漢中可以做;但如果是1型,就只能去西安做了。手術每推遲一秒,父親體內瘤體破裂的風險就增加一分。更何況,趕赴西安,他還必須承受路途上的顛簸。

與我通話後,同學立即聯絡救護車把父親送往漢中市中心醫院。這家醫院曾經是他實習一年多的地方,同樣有“地利、人和”的便利,所有的檢查結果都能在第一時間拿到。對於父親來説,這些節省出來的時間,足夠決定生死。

15日下午,更詳細的檢查結果出來了,是1型。漢中的醫院無力救治,父親留下來,就是等死--隨時,或者至多一週。主治醫生説,西安能做這種手術的醫院也很少,基本上只能選擇西京醫院,但未必能住得進去。更重要的是,從漢中到西安,4個多小時車程,途中的風險無疑是巨大的。總之就是一句話:“沒辦法,你們家屬自己決定。”醫生還提醒説,就算病人運氣好,能順利接受手術,也還得花20萬元左右的治療費用。

母親事後説,在漢中市中心醫院期間,醫院方面不斷下病危通知,當時她基本上是糊塗的,只知道無論如何也得救人。三大給我打電話時,我第一次聽到他哭得泣不成聲:“我就算是砸鍋賣鐵也要救他,你爸一輩子就是忙工作,供你們上學,自己一天福都還沒享,哪能就這麼沒了……”我沒有哭,只在電話裏告訴三大:“我知道!我一定要救爸爸,你們趕緊想辦法往西安送,我聯絡醫院。”

確定轉院後,那位同學取到了父親的病例光盤,囑咐三大一定要帶好,“肯定用得著”。事後證明,這個醫生不會提醒、家屬很難知道的步驟,為後面贏得救治時間發揮了難以估量的作用--如果不帶這個光盤,到了西京醫院後,之前做過的多項檢查都需要重新做,劃價、交費、排隊、檢查、等結果……不敢想象,如果父親再經歷一次這樣的過程,結果會怎樣。

從漢中到西安:兩次不可複製的奇遇

還是在3月15日下午,我坐上了從北京西站開往西安的動車。

千里之外的家鄉,我的家人正忙於把父親往西安送。

然而,漢中的救護車不能出市,當然無法去西安。醫院方面説,這是規定。至今我也沒想明白,這種見死不救的規定的初衷是什麼,難道是為了保證本市救護車資源的充裕?難道居民得了本地醫院無力救治的病,就只能等死?!

一籌莫展之際,三大在醫院樓下遇到一個打掃衛生的中年男子。他主動走過來説:“看你挺著急的,是不是需要救護車往西安送?”他給了三大一張名片,説:“醫院救護車有的配備,他們的車上基本都有,但不能保證還有車可用,你可以打電話試試。”

最終,三大聯絡了名片上的人。對方一聽説父親的病,有些猶豫。之前他們送過不止一個這樣的病人,都沒有活著回來。而且,到西安一趟需要付4000元,對方説“不希望家屬白花錢”。但在三大的堅持下,父親總算被搬上了“山寨救護車”。此時,父親並不清楚自己的病情有多麼危險,他的背已經不疼了。過後才知,這種病,發病時病人有撕裂般的疼痛,隨後疼痛慢慢消失,但危險其實越來越大。

15日傍晚,我和父親一北一南,同時朝著西安前進。

路上,父親不時睡著。為控制血壓,他一直在輸液,同時還要口含降壓藥。隨行的“醫護人員”在一旁緊張地看護著。隔一段時間,三大就會打電話告訴我情況。所有人都在努力,父親能不能平安到達西安,就看命運的安排了。

我雖然身為陜西人,對省會西安卻相當陌生。此前,除了坐火車經過,我與這個城市並無其他交集。父親要去的西京醫院,是一家三甲醫院,按常理推斷,這樣的醫院一般都很難進。現在,我已記不清自己在火車上打了多少個電話。我發動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關係,同事、同學、曾經在火車上遇到的西安人……大家都希望能幫到我。了解情況的也都會告訴我,這麼好的醫院,確實很難進。

最終,同事幫我聯絡了他的前同事,前同事再間接聯絡到了急救科的醫生。急救科的醫生説,“只要人送到,搶救室就可以接收。”這句話讓我心裏總算有了一絲希望。

然而,進搶救室只是一個開頭,最終要救父親,還得讓他住院做手術。怎麼才能儘快為他動手術?這是最關鍵也最棘手的問題。

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相鄰車廂的一位大姐過來問我,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難事,她有一個朋友在西京醫院,或許可以幫上忙。我的座位在車廂的末尾,上車後,我多數時間都在與另一節車廂的連接處打電話。這位大姐聽到了我的通話,了解了大致情況。現在回想起這一點,我除了感嘆世上不缺少好心人,就是感嘆命運在冥冥之中的安排--我很難想出更合理的解釋。

那位好心的大姐幫我聯絡了她的朋友。她的朋友所在的科室雖然與心臟外科相距甚遠,但剛好認識心臟外科的一位醫生。隨後,我編了一條關於父親病情的短信。為了表述得更明晰、更準確,我把短信發給了全程陪同父親檢查、確診的同學,他修改、補充後又發回給我,我再發給剛剛認識的那位大姐。最終,短信幾經輾轉,到了西京醫院心臟外科A醫生的手機上。就這樣,3月15日(週五)晚,父親還在去往西安的路上時,西京醫院心臟外科的醫生,已大概了解了父親的病情。按照約定,我將在第二天上午8時許給A醫生打電話。

列車上的這次偶遇,讓我有了寬慰自己的理由:老天既然如此安排,就絕不會讓父親這樣離我而去的,而這必定只是一場有驚無險的考驗!此後幾天,我也曾無數次地突然驚慌,覺得下一秒父親就沒了。每一次驚慌過後,我都會用這個理由讓自己重新平靜下來,堅定起來。我想,也許是人在極度緊張的時候,更善於找到超自然的力量來安慰自己。

搶救室:這樣的病人你們也敢送?

晚上10時左右,火車抵達西安。我走出車站,坐上拒絕打表的出租車直奔西京醫院。我先於父親兩個小時到達,就先在搶救室“踩點”:跟值班護士溝通情況,把辦手續需要填的表提前填好,為的是不在繁雜的手續上延誤時間,讓父親得到盡可能及時的救治。

大概摸清搶救室的情況後,我又去門診樓後面的心臟外科樓,了解每個樓層的功能。在心臟外科住院病區的樓道裏,我看到了有關“夾層動脈瘤”手術治療的簡介,再次為父親病情的凶險揪心,也為終於找對地方舒了一口氣。

3月16日零點過後,運送父親的“山寨救護車”終於進了西京醫院。父親被抬下車後,叫了我的小名。那一刻,我意想不到地平靜。那一刻,我更加堅信,他絕對不會丟下我們。

終於,父親被送進了西京醫院的搶救室。值班醫生詢問病情後,驚訝得幾乎吼起來:“這樣的病人你們也敢從漢中往這送?你們也太大膽了!能送來,還真是奇跡……”這次發的病危通知書,是我簽的字。我只記得,那張A4紙上有三個很顯眼的字:極高危。醫生聲明,他們會安排會診,但病人隨時可能死亡,家屬必須做好心理準備。

父親被送進急診室時,胳膊上有很多固定輸液針頭的膠帶,鼻子裏插著引流管,另外還有正在輸液的針管。護士邊拆邊念叨:“怎麼這麼亂?這都是什麼啊!”這些,都是從鎮、縣、市一路轉院留下的。

雖然到了西京醫院,但如果不儘快安排會診,聯絡住院、動手術,父親體內的“定時炸彈”就不會清除,危險程度絲毫不減。搶救室加床後有二十多個床位,幾位值班醫生都很忙,患者因疼痛發出的叫喊聲讓裏面顯得更亂。我見縫插針地乞求醫生,請他們幫忙儘快安排會診。情急之下,我竟然忘記了同事的同事幫忙聯絡的某領導。不過,我很快就想起了那句安排好的“臺詞”:“這個病人是你們搶救室的XX(某領導)打過招呼的!請一定幫幫忙!”醫生終於正面回答我:“你看我們這不是正在給你安排嗎,別著急啊!”

我至今也琢磨不出,到底是我的祈求發揮了作用,還是某領導的名頭更見效。平日裏,我厭惡特權,看不慣找關係走後門現象,討厭任何插隊行為。但那些日子裏,我成了自己曾經厭惡的人,但當時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只有一個想法:一定要救爸爸!所以,只要有可以走捷徑的機會,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去爭取。我不怕異樣的眼光,甘願接受道德的譴責。

住院處:還有五六十個病號排隊等著呢!

16日早上5時許,心臟外科的值班醫生來到搶救室,給我們開了住院單。但他強調,現在床位很緊張,只能等到上午9點以後看有沒有出院的。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決定上午8點再給那位A醫生打電話,加上雙保險,萬一有床位,也不至於錯失良機。

事實證明,我們完全低估了住院床位的緊張狀況。拿到住院單後,我們就立即去了心臟外科的住院樓層。趁著早上有陪床家屬進出,我們乘機混進去問值班護士,有沒有要出院的、有沒有可能加床。儘管我們有住院單,也解釋了病人多麼急需手術,但在三個樓層得到的答覆基本一樣:“你著急我們也沒辦法啊,每間病房都有加床,就這還五六十人等著住進來呢!最起碼也得等一週以後……”一週,是夾層動脈瘤患者在不動手術情況下能撐過的最長時間,這裡的護士應該很清楚。如果真按那位醫生説的,我們就這麼等到上午9點,無異於坐以待斃。

另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錢。我用手機上網查詢後得知,整個治療下來,大概要花費20萬元左右。現實的情況是,父親一人的工資養活一個家庭,我們姐弟倆一個沒畢業,一個剛畢業不到一年;姑姑家和三大家前兩年剛剛建好房子,裝修的錢都還沒有;爺爺去年年底剛做了食道癌手術……20萬元,對於這樣一個農村大家庭來説,肯定是有心無力。

我們開始分頭籌錢。工作不到一年的同學拿出她所有的積蓄,還向她的大學同學借了一筆,在銀行開門的第一時間存到了我的卡上。我給父親單位的領導打電話,情急之下冒出一句:“人是在開會時倒下的,你們不能不管!”工傷事故的追償過程中的常用句式,竟然從我嘴裏説了出來。其實,鎮上也沒有不管父親,只是跟我們家一樣,鎮政府根本沒有錢。去年父親出車禍,是辦公事途中發生的工傷。當時鎮裏墊了1萬元,工傷保險報銷下來後,才好不容易把窟窿補上。這一次,父親突然發病,鎮上已經拿出了1萬元。父親當時還念叨説,鎮裏現在根本沒錢,這錢回頭還得想辦法給補上。這些情況我都了解,也知道逼著領導拿錢既不禮貌也沒用,但情急之下還是那樣説了。

當天下午,父親的同事給我打電話,説要打錢過來。那天是週六,不值班的人都已經回家了,接到我的電話後,鎮上臨時組織幹部捐款,加上借款,共計1萬元。回想起來,我覺得自己當時有些殘忍。鎮裏的幹部每月工資最多4000元,絕大多數都是兩三千,有時候趕上同事、親友、村民集中辦各種酒席,隨份子的錢都得借。他們能捐出這些,已經很不容易了。

三大打了一通電話後,在四處打工的親友你一萬、他兩萬,一起湊了近10萬元。我男朋友的父母得知父親的病情後,第一時間拿出了10萬元。他們都屬於這個社會中掙錢最不容易的群體,但大家都只説了一句話:“救人要緊!”每次想起這些,我都忍不住流淚。

從搶救室到重症監護室:一次“違規”的入院

錢的問題解決了,接下來最急迫的問題就是住院。如果我們按部就班地走正常程序,無疑沒有救治的希望,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費了。3月16日早上,在心臟外科住院樓打探情況後,唯一的希望就是打電話給A醫生了。

早上7點半一過,我就急忙撥通了A醫生的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語氣也非常和善。8點多,我在重症監護室外見到了剛下夜班的A醫生。他帶著我去找各住院樓層的護士長。聽他們交談的語氣,我知道他們都很熟,但結果還是一樣--床位都塞滿了,實在沒法再加。我似乎還聽到有位護士説:“X主任的家人今天還等著住進來呢。”我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

A醫生去搶救室看了一下父親的情況,讓我在搶救室等他消息,他回去再聯絡。8點半、9點、9點半……我怕自己錯過任何一個電話。其間,我不斷打電話給A醫生,得到的回應都是“正在聯絡,再等等”。我開始陷入絕望。

上午10點多,A醫生終於給搶救室打電話説,我父親11點過後可以送到心臟外科辦理住院。但是,11點、11點半、12點……父親仍然沒能住進去。我不知道,這期間A醫生做了多少努力。最終,由於住院的三層樓裏已塞不進任何一張床,父親的床位就直接加在了重症監護室。辦住院手續時,護士震驚的語氣讓我知道,這個床位得來多麼不容易。“啊!這樣也可以?!”這句話,那位護士重復了3次。按程序,應該是先住院,再手術,術後在重症監護室觀察,最後回到普通病房住院。

16日下午1點多,入院手續辦完,父親進入重症監護室,開始與外界隔絕。整個過程中,A醫生多次對我強調:“我們努力做這些,但你父親還是隨時可能因瘤體破裂而死亡,得有這個思想準備,而且就算做手術,手術過程中也隨時有風險。”我很鎮定、很明確地對A醫生説,“我很清楚這些,父親的病我自己也查了,但不到最後那一刻,我們絕不放棄,最後到了那一刻,我會坦然面對。”這一年的新聞工作讓我知道,有太多病人家屬因為無法接受親人死亡,把氣撒在醫生身上。我也清楚地知道,這個時候,必須讓醫生毫無顧慮地與我們在站在一起,共同應對病魔。

術前“最後一面”到“手術成功”

住上院是非常關鍵的一步,接下來要努力的,就是儘快安排手術。A醫生説,父親要做的是整個心臟外科最大的手術,需要很多人配合,週末(17日)不一定能把大家都叫回來,但他會儘量嘗試,不行的話就只能等到週一再手術。我沒有勉強,只是表明對儘快動手術的熱切期望。

之前在辦理住院手續時,得知我父親得的是1型後,兩名護士嘀咕説:“1型只有X教授可以做吧?他好像出差了,還得三四天才回來呢……”聽到這話,我又一次感到揪心。

16日下午5點多,A醫生發短信,讓我晚上7點在樓上電梯外等Y醫生,也就是父親的主刀醫生,如果不出意外,手術將於第二天上午進行。這位Y醫生,與之前護士所説那位“唯一能做這個手術的X教授”顯然不是同一人。但我想,就算是冒險,父親的手術也必須做。

下午6點半剛過,我們一家人就到了電梯間等候。直到晚上8點半左右,我們終於等到了Y醫生。

到了辦公室,Y醫生詳細詢問了在場的每一個人與病人的關係,強調必須要病人的直系親屬在場。他説,因為有漢中帶來的病歷光盤,情況都很清楚,片子都不用重新拍,節省了很多時間。接著,他開始在一個白板上畫出父親主動脈撕裂狀況的示意圖,每講一步都會問“家屬能聽懂嗎?”經過介紹,我大概了解到,父親的主動脈撕裂已經延伸到距心臟非常非常近的地方,狀況已到了不能再凶險的地步。

病歷光盤裏的片子顯示,父親鎖骨處的鋼板、鋼釘清晰可見。Y醫生問了情況後,很肯定地説:“這個鋼板根本就用不著,手術都不用做。”他的説法讓我只能苦笑。後來,想起曾經看到的關於醫院如何想盡辦法賺錢的報道,我安慰自己:“算了,只是讓你挨疼,沒要命,算好的了。”(我想起了另一個插曲。爺爺去年做食道癌手術後,醫院要求他連做6次化療。據説這是癌症病人化療的“標準次數”。爺爺做完第三次化療後,説什麼也不再去“受罪”。一大家子勸説無效,只能作罷。爺爺後來説,他住院時,很多老病友叮囑過,千萬別化療6次,3次足夠了,因為很多像他這個年紀的老人化療6次後,最多活不過半年。他懷疑醫院非要安排6次化療,是為了多賺點錢。倔強的爺爺,如今又在河灘種上了油菜。)

介紹完病情,Y醫生開始講手術的大致原理:割掉撕裂的血管,換上人造血管,同時還需要裝心臟支架。手術過程中,醫生會把父親的體溫降至攝氏17度左右,將血液全部導成體外循環……當時,我真的希望醫生能説一句:“你們放心,沒問題!”不過,Y醫生自始至終都沒有説這句話。

講完手術過程,Y醫生一連幾遍強調了手術的風險:“風險很大、很大。”他詳細講述了各種可能在手術中導致死亡的情況,明確説“人財兩空”的可能性不小,希望家屬認真考慮。大約1個小時的談話,甚至讓我感覺醫生是在勸家屬放棄。

雖然這場談話讓人不好受,但我很理解醫生的謹慎。過後我也想過,如果父親最終沒能從手術臺上下來,我會怎樣?我可以確定,不論情感上有多痛苦,我們都不會給醫生找麻煩,因為這是我們自己的選擇。談話最後,我們堅定地表明了態度:即使人財兩空,也不後悔。醫生這才讓我和母親在手術通知書上簽字。

父親的手術這麼複雜,給主刀醫生送紅包,是我們必然會考慮的事。我甚至覺得,醫生週末放棄休息來承擔這麼大的工作量,拿紅包當加班費是應該的,這也是我們發自內心的感謝。術前談話結束,當我們拿出提前準備的2000元時,遭到Y醫生斷然拒絕。他説:“你們家屬的心情我很理解,但這個我絕對不會拿,手術的風險是客觀存在的,但我們肯定會盡力,這一點你們可以放心。”我深深鞠躬,感激地説:“謝謝您!”走出Y醫生的辦公室時,我感到自己的臉很燙。

隨後,醫院方面安排家屬與病人見面。進重症監護室要經過“重重關卡”,原本只能進兩個人,但考慮到手術的特殊性,母親、弟弟和我都被允許進入。雖然我們三個人的心情都很沉重,但見面很輕鬆,因為事先已經商量好,不能讓父親出現情緒上的波動。

3月16日晚,父親手術的前夜,我在醫院附近的出租屋休息,幾次驚醒,睡夢中都是血管爆裂、鮮血四散的情景。

17日清晨,我經歷了迄今印象最深的一次插隊。醫生強調,因為這個手術很特殊,必須拿著至少15萬元的繳費單,才能開始手術。早上5點多,我們去指定地點排隊,前面已經有人排著了。問了一下,他們都是辦出院結算的,我請求大家允許我插隊,也向旁邊的保安説明了情況。大家都很友善地讓我排到了最前面。

7點多,開始辦理手續了,我卻被窗口裏的工作人員告知,繳費必須要等到9點,之前只辦出院結算。任憑我怎麼請求,收費窗口的人就是説不行,後來乾脆不再理我。積壓的緊張情緒裹著憤怒,讓我再也沒忍住眼淚。我哭著衝他們吼:“你們怎麼這麼沒人性?規定是人定的嗎?你們就能眼看著讓人等死嗎?後面這麼多排隊的人都願意讓我先辦,難道就你們沒親人嗎……”我沒再繼續説下去,只是靜靜地站在窗口前,盯著裏面的工作人員。終於,她沒再堅守所謂的“規定”。

我帶著15萬元的繳費單回到重症監護室外,一名醫生出來確認後,漫長的等待開始了。手術室和重症監護室連在一起,我們在外面,不知道手術什麼時候開始、有多少醫生參與。下午5點左右,Y醫生出來了:“手術很順利,已經在進行縫合。”説完很快就進了電梯。6點多,A醫生出來告訴我們,手術已經結束,很順利,病人可能要到半夜才能醒,後面兩三天還是危險期。

我到現在都無法形容當時的感受,只覺得“手術很順利”這幾個字,是這輩子聽到的最美好的一句話。

龍鬚麵也能要人命:重症監護室內的驚險

隨後幾天,我們和其他病人家屬一樣,輪流守在重症監護室外邊的電梯間。白天,電梯間旁邊有一間休息室(同時也是小賣鋪)開門,家屬們就坐在裏面隨時待命。晚上,休息室關門,大家就在地上鋪了墊子睡覺。這期間,除了每天早上領取前一日的費用清單,就是給病人買日常用品、買飯。

父親術後第三天,也就是19日上午,護士告訴我們:“病人可以進食了,家屬去給買碗粥。”自從14日晚發病後,這是父親第一次進食。父親平時胃口很好,能吃東西對他來説是幸福的事。中午,護士讓我們買了龍鬚麵。後來,父親多次提到,這碗龍鬚麵差點要了他的命。原來,第一頓喝粥,護士嚴格控制了食量。第二餐的龍鬚麵,護士讓父親自己吃,結果他吃多了,心率很快就超過200,心臟跳動得幾乎要把他從床上彈起來。經過緊急救治,父親最終脫離了危險。當然,如果父親不説,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些情況。

手術後一週,父親被推出重症監護室。他的樣子,仿佛是剛剛經歷了一場異常慘烈的戰役--眼神茫然,幾縷被汗水浸濕的頭髮貼在額頭。他坐在輪椅上,虛弱得似乎隨時都可能倒下。那一刻,我仿佛在潛意識裏自動完成了一場蛻變儀式:從現在起,我就是爸爸的靠山。

轉入普通病房後,雖然還經歷了很多狀況,但比起手術前的磨礪,都不值一提。由於醫院床位緊張,父親在普通病房住了不到兩星期就出院了。回家後,根據恢復情況的需要,父親又在縣中醫院住院一個多月。“那個夾層動脈瘤患者做完手術回來了!”爸爸活著回來,幾乎成了中醫院當時的新聞。甚至有護士專門到父親的病房,要見證一下“奇跡”。這期間,父親還當了一回“活教材”--一個醫學專家團隊帶著實習生到縣中醫院考察時,醫院方面專門為父親拍了片子,提供給專家團,當做教學案例資料。

今年5月,父親去西安復查時,Y醫生對父親的恢復狀況非常讚賞,説“這是奇跡”。6月份,父親和母親第一次來到北京,住了一個多月。其間,父親從基本上無法走樓梯,恢復到後來的“一口氣走上四樓不費力”。母親則時常感慨:“以前哪想過這輩子能來到這樣的地方哦!”我每次都開玩笑説:“你生下我時就該想到,有一天我會帶你們來。”每一次,我都會想,父親病危的那段日子裏,才是真的不敢奢望他還能來北京。

家鄉的人説,我父親是個大好人,積德多,所以才能化險為夷。也許是吧,不是説“好人有好報”嘛!

後記:

經歷過生離死別的驚險,看到浙江溫嶺的王雲傑醫生被患者捅死,説不出地難受。“一個醫生如果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怎麼能安心去給病人看病。”作為一名曾經重病最終得救的患者家屬,我對醫生們的這種訴求更加感同身受。

關於醫患矛盾,剖析的文章有很多,從醫療體制、職業道德、醫患地位、素質等各種角度都有提及。親歷之後,體會更深。

正如教育孩子是學校和家庭的共同責任,救治病人其實也絕不僅僅是醫生和醫院的責任,家屬的作用同樣舉足輕重。3月16日淩晨,父親還在西京醫院的搶救室,我目睹了一名男子在被送來不到半小時就搶救無效死亡的過程。送病人的家屬圍了一圈,手忙腳亂。病人剛來時還在説話、自己躺上床、翻身、起身,突然出狀況,按壓、電擊……我出去一趟再回來,只看見搶救室的門口,一個5、6歲的小男孩和他的母親坐在地上痛哭流涕,那位母親不停地重復“你讓我咋辦啊,你讓我咋辦啊……”父親手術之後,男朋友才告訴我,那個死者得的也是“夾層動脈瘤”。我後怕,更遺憾:如果他的家屬能少一些慌亂,在當地確診後,能主動去了解這種病,查看注意事項,不讓病人説話、喝水、挪動,盡可能降低瘤體破裂的風險,會不會是另外的結果?

父親的得救,有太多幸運的因素。如果除去這些幸運,是否還會是現在的結果?一個好的就醫環境,保障患者得到及時救治的,應該是制度,而不是機緣巧合的人脈關係和運氣。畢竟,運氣和人脈不是人人都有,制度才能讓更多人受惠。(央視網記者:王二丫)

302 Found

302 Found


CCTV_WebServer
860010-1102010100
1 1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