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妻子,她是記者。”每次,當醫生的丈夫向他的同事介紹我後,同事們總會流露出一些詭異又意味深長的微笑,有的甚至開玩笑:“喲,這不是咱醫生隊伍裏混進個臥底嘛,醫患關係更沒得救了。”
而當我每次向同事介紹丈夫時,同事們也會開玩笑説:“這下好了,一屁股坐到醫生那邊去了,醫患關係的稿子看你怎麼做。”
這種“兩邊不討好”的情況每每出現,都會搞得我倆既尷尬又無奈。醫患關係的隔閡之殤,竟然已深到了這般地步,為何?又奈何呢?而這種對立和尷尬,又怎樣集中反映在了我這樣一個媒體人工作和生活中呢?
幾天前,溫嶺發生了殺醫案,不多時,微博、微信上就形成了輿論的熱潮。因為是醫生家屬,我的微信朋友圈和微博好友裏有不少醫生。在這些醫生的圈子裏,充滿了震驚、憤怒、譴責,甚至失望與無力;而在其他圈子裏,鮮有人提及殺醫案,或者絲毫不見譴責和惋惜,倒有一些人借此抱怨看病難、看病貴,更有甚者幸災樂禍。
這種反差我們早已不陌生,從同仁醫院的徐文大夫被砍傷,到哈醫大實習醫生王浩命隕刀下,再到溫嶺的王雲傑大夫血灑診室……哪一次慘劇之後不是醫生群情激奮,悲傷無法自已?而醫生之外的群體,則少見感同身受的悲憤,甚至連關心都顯得那麼稀有。
一位醫生朋友在微信裏痛心地寫道,那些平時掛號想加號、看病想插隊時總找自己幫忙的朋友,為什麼在此刻都不來個短信慰問一下我們呢?
與丈夫聊起這種不解,他也頗為不解地問我:拋開醫生的身份不説,任何一個普通人,被歹徒以如此殘忍的方式殺害,難道就不該有一些同情和聲討?難道就不該“零容忍”嗎?畢竟,我們首先是一個人,其次才是醫生啊!
的確,任何的殺醫案,首先不都是一起“殺人案”嗎?醫生作為一個普通的公民,他們的生命和其他人一樣都值得尊重與保護。
當然,在對殺醫行為“零容忍”的同時,我們不得不反思其背後醫患關係愈加惡化的現狀。
我是醫生家屬,但我同時也是一個患者,也曾淩晨起床去掛號,也曾排隊幾小時看幾分鐘的專家門診,也曾等上幾個月才能排到一張床位住院手術。但這一切都是醫生的錯嗎?的確,在不明就裏時,患者最常面對的就是在醫療一線的醫務人員,那一襲白大褂在患者心中就是“醫”的代表。心裏有氣,不對他們發,又對誰發呢?
但回歸理性,我又很慶倖我是一名醫生家屬。每當我在醫院窩了一肚子火想對醫生發作時,我會想起,此刻我的丈夫正在醫院裏為其他患者服務——他可能已經連續上班30小時,但依然有一台長達十幾個小時的手術在等待他;他可能一上午的門診已經接診了近百位病人,但還有超過12小時的夜班需要面對;我還會想起,他下個月可能馬上要出門診,在那個開放的診室裏,那些夜晚湧來的打架醉酒的患者,又或者……我不敢往下想。
於是我們嘗試著給雙方的同事和朋友做“解釋”。我會告訴我的朋友們,一位醫生面臨的超強工作強度、艱苦工作環境和巨大心理壓力,以及醫學作為一門科學的局限性,我希望他們能在醫院窩火時,也能想想這些醫生的不易。而我的丈夫也會告訴他的同事,一名普通的患者在舉目無親的醫院裏、在紛繁複雜的醫學名詞前,所感受到的無奈、茫然與窩火。
“哦,原來醫生那麼辛苦啊!”“是啊,要對病人更耐心一點。”每每聽到這樣的話語,我總覺得,雖然醫療體系不可能在一夜之間發生改變,但“溝通”至少是緩解醫患關係惡化的一劑良方。
然而,這種“溝通”往往只在個人層面,我很少嘗試通過我所在的媒體發出自己的聲音。我擔心別人説我胳膊肘往“裏”拐,我害怕報道有失客觀中立,更多時候我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乾脆“避嫌”吧。
涉及醫患關係的報道不能“報喜不報憂”,也不能“報憂不報喜”,儘管醫療領域和其他行業一樣確有害群之馬,醫療糾紛確給患者帶來痛苦,但報道這些的同時,我們也應把更多的目光投向那些默默無聞、兢兢業業的好醫生。
的確,在塵埃落定之後,溫嶺殺醫案應該成為醫患雙方反思各自行為的契機。
我注意到一個細節,微博微信上那些醫生和非醫生的群,其實很少能夠産生交集。當患者在發泄醫生的服務態度冷漠、醫院服務流程不合理等種種不滿時,醫生看到的卻是社會的冷漠與無情;而當醫生在彼此互訴工作的艱難、氛圍的惡劣時,患者卻誤讀成醫生的冷漠與高傲。
雖然自媒體時代人人都有麥克風,但選擇性關注與圈子文化,也讓醫患雙方失去了許多溝通的平臺。而這時,也正是媒體發揮溝通橋梁作用、承擔社會責任的契機,通過理性引導,媒體應當也可以成為緩和醫患矛盾的“中間人”。
(作者為新華社記者 周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