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淘金者
《神鹿》從開拍那天起,我就面對一個不可預知的未來。我常為此提著心。紀錄片拍攝,是隨事物的發展同步進行的,你不知道它將如何開展,又會有什麼結果。這也是紀錄片的一個特點。從這一點講,紀錄片又是冒險的,很可能拍了一半,無法拍下去了。因為隨事物的發展,這個題材沒有價值了。
紀錄片製作者。真像一個淘金者。面對無邊的土地,哪有金礦?礦脈的走向如何?礦的貯量有多大?你有那麼好的眼光和心智嗎?在西北,我接觸過淘金者,其中有被稱“金把頭”的人,他能看到地下的礦脈,其他淘金者,都跟著他。按他的指點掘礦、淘金,必有所獲。一個紀錄片製作者,真得有“金把頭”那樣的眼光和心智,能預測事物發展的走向與結果。
《神鹿》拍攝的進程,隨時檢驗著我對事物的認識和判斷。如果它是合乎發展規律的,那它的走向將在你預料之中。而且,生活比你預想的要精彩得多。當然,還得承認有一份運氣。誰能預料“神鹿’會難産死亡呢?不過,如果不是對這個題材有深刻的文化思考,看到神鹿在其文化裏的象徵意義、符號作用,我們就不會從“神鹿”懷孕到難産,到死去,到風葬,盯著拍下來。最後的片名也是由此所得。
從選擇到提煉
拍攝中,遇到最簡單也是最重要的問題,就是拍什麼的問題。每天面對24小時的生活內容,哪些該拍,哪些不必拍?
漸漸地,我也從中悟出紀錄片製作的一個特點。過去一些影視理論,總結的多是故事片的創作特點,很少注意到在製作過程中,紀錄片與故事片是有極大區別的。電影因為創造了“蒙太奇”才獨立成為一門藝術。“蒙太奇”是影視創作最基本的特徵與手段。在“創作”這一點上,紀錄片與故事片有著階段性的差異。
我認為,故事片的“創作”在拍攝之前;紀錄片的“創作”在拍攝之後。具體説來,故事片是在劇本基礎上做分鏡頭處理,並進行蒙太奇設計,即電影創作的;而紀錄片是拍攝完成之後,將素材拿上剪輯臺,才進人蒙太奇創作的。紀錄片無法在拍攝之前進行分鏡頭設計,也不能在生活之中考慮蒙太奇組接,而是要真誠地面對生活與事實,把有價值的生活片斷、事件拍攝下來。我體會紀錄片的拍攝過程,實際上是一個收集素材的過程。既不能見什麼拍什麼,有事必錄,蘿蔔、白菜一筐裝;也要對多方面的、豐富的生活進行從全面到細節的收錄。素材要有較大的生活容量。《神鹿》素材與成片比是20:1。因為是用膠片拍攝,所以使用時格外珍惜。
拍攝階段,關鍵是選擇棗選擇帶有本質意義的生活片斷與事實。
拍攝《神鹿》,一直圍繞著三代女人既一脈相承,又各不相同的生活與命運進行的。拍攝姥姥選擇了她作為其民族的山林馴鹿文化的代表,和與自然相合一的觀念與行為,突出了神秘的特色。拍攝母親,重在她承上啟下,支撐了一家人生活的片斷;拍攝柳芭,更多地注意了她命運的變遷以及心靈感情與現實的衝突。
現實生活大多是極平凡的。拍攝中,需要一種敏銳的感覺,能看到生活中的深意。《神鹿》拍了柳芭刷牙、化粧;漢族村落的牛、豬、雞。這些都是極平常的生活景象。但前者透露出柳芭曾在城市生活過的背景經歷;後者表現了柳芭進人了一個完全不同於山林故鄉的漢族生活文化圈。
如果説拍攝階段在於選擇,那麼剪輯階段,就在於提煉。素材到手,如同挖回了礦石,還要提煉出其中有價值的成分。刪剪鏡頭,排列先後結構,這才進入了影視意義上的“創作”。《神鹿》剪輯,從全片結構到細節處理,加加減減,移前挪後,都做了多次調整。人常説拍攝辛苦,其實剪輯才叫辛苦,是“心苦”,是一種煎熬。從頭到尾,畫面與音樂、音響。解説在心中不斷地“混錄”著,同時也在尋找著一種最好的表現方式。直到最後,才確定自述可能是最佳形式。於是,把主人公從遙遠的大興安嶺請到北京的錄音棚。如果拍攝時採用現場錄音,用現在時態,應該更好。
與生命同在
幾次獲獎之後,有朋友認為我的紀錄片拍得不錯了,提醒我應該向故事片發展。好像是升級:紀錄片是一年級,故事片是二年級,故事片比紀錄片“高級”。如果不細想,大多數人都會認同這種感覺。
真是這樣嗎?這關係到怎樣看紀錄片的價值,還真得好好想一想。我把故事片和紀錄片作了一個比較。電影誕生,以紀實特性區別於其他藝術形式,獲得生存的權力。從這一點比較,紀錄片和故事片最大的差別就在於:紀錄片記錄的是真實物象,故事片則是人造物象。即:紀錄片拍的是真人。真事;故事片拍的是演員和虛擬的故事。從這一點衡量,最大限度地發揮電影特性的恰恰是紀錄片,而不是故事片。《神鹿》中的人物命運曲折,心理衝突強烈巨環境獨特。有人説,這是一個很好的故事片題材。我認為,如果拍成故事片,肯定會很好看、很感人,但不會像紀錄片這樣有力量、有價值。柳芭這個人不管離你多麼遙遠,但她和你一樣真實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紀錄片所記錄的是活著或曾經活過的人,正在發生或發生過的事。我稱為:紀錄片與生命同在。
回憶一下,故事片放映完的那一刻,燈一亮,我們就有一種夢醒了的感覺;而紀錄片不會有這種虛幻感。紀錄片中的人和事是世界上某處的一個真實的存在。
青年魯迅在日本學醫,從一部紀錄片裏看到同胞被殺,而國民在充當看客。他毅然棄醫從文以療救中國人的精神。影片上濺開的人血和看客麻木的表情,激勵魯迅吶喊了一生!這就是紀錄片的力量!
紀錄片也與製作者的生命同在。你所拍的都是你生命中的親歷。紀錄片製作者永遠都不會像故事片導演那麼風光,但它使你生命有豐富的經歷。
上海電視節期間,見到上海影視資料館陳湘雲館長,她談到她也有被紀錄片震撼的經歷,遂決定大量收藏紀錄片。
是啊,收藏紀錄片,就是收藏有生命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