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神鹿呀,我們的神鹿》(以下簡稱《神鹿》)製作完成了、播放了,而且還在國際幾個電影節和上海電視節獲了獎。對製作者來悅,這意味著一個過程結束了,作品凝結為一種形態,放在了那裏。作為這部紀錄片的導演,我得到了什麼呢?我想,惟一能帶來的就是製作這部紀錄片時的思考和獲得的體會與經驗。惟有這些能融人身心,隨你同行。它出能像錄像帶一樣,可以不時地回放與檢視,並得以修正。
微言大義
初得以《神鹿》這個題材,邊採訪,邊思考:它有多大的價值?這也是我每次確定一個紀錄片選題時首先要問自己的。世界之大,不是何人何事都可以作為紀錄片題材的。它必須是有價值的。沒有價值,不值得勞神費力;認識不到價值,也不會有投人的激情。我認為這個價值至少體現在“深”與“廣”兩個方面:它有多深的內涵可開掘?又有多大的普遍意義?
《神鹿》這個題材,從表面上看,反映的生活遠離主流社會,描繪的是遙遠的少數民族山林生活;人物經歷與感情出十分個別、獨特。但是這個看似遠離現代文明的題材,如果以現代人的眼光審視,就會發現,它包含著現代文明進程中面臨的一個問題,即:人類文化的多樣性的消失。
翻揀出當時的導演闡述,可看出根據採訪得出的認識與思考:
導演闡述
(一)
東北大興安嶺的最後一片原始森林中,生活著飼養馴鹿的鄂溫克人棗敖魯古雅鄂溫克。他們飼養的馴鹿美麗而奇特棗雌在巴生著犄角。如同他們飼養的馴鹿,鄂溫克人的生活、文化、命運也呈現存一種奇異的色彩。
族中有一個祖孫三代女人織成的家庭:外祖母妞拉棗母親芭拉傑伊棗女兒柳芭。外祖母94歲,是族中最後一位薩滿。代表廠這個民族的歷史、文化、宗教……母親達拉個伊是從山林中走出來定居的代,她承受了喪夫的痛苦和牛活的艱辛,堅忍地生活著;女兒柳芭,中央民族學院美術系畢業。回心靈受不住都市生活的擠壓,返回山林故鄉。三代女人構成的命運鏈條環環相扣,卻又各不仰自,充滿了奇異的悲劇色彩。她們的命運,是其民族文化命運的縮影,她們的心靈歷程,體現著民族的靈魂與感情。
(二)
我們要充分關注和理解其民族文化對三代女人命運的影響,它溶在她們一脈相承的血液中,雖在一代代地變化,但無法變色,這種馴鹿文化在人類大文化背景中呈現著奇異的色彩。我們也要充分關注和認識時代的巨變對三代女人生活與命運的影響,它使三代女人命運呈三級跳躍狀態。民族文化和時代的巨變構成了矛盾衝突的兩面。本民族文化的縱向繼承和時代巨變的橫向衝擊,一縱一橫構成十字架般産大的陰影,籠罩了三代女人的心靈和命運。這一切,觸及廣個現代文明的大命題:人類文明在發展中,是中應該保持民族文化的多樣性?
(三)
充分注意馴鹿民族性格的內在的相似性:原始自然的生命力、善良浪漫的大性、問往自由又離不開山林的宿命……鹿是民族心靈外現的精靈,是他們傳統文化的具象,是我們創造意境的意象。
(四)
全片風格要嚴格寫實,忠實地記錄人物生活、命運的片斷。讓千人公傾訴她們的心靈?人沉重的激情蘊含在單誠的紀實之中。
鏡頭隨生活流動,畫面自然生動。注意用特寫展現人物的神態和心理活動。嚴格的同期聲。中國傳統文化中,充滿了大智慧,幾乎你能想到的,古人早已有成語放在了那裏。古語中的“微言大義”四個字,我想用它來概括紀錄片題材與思想的關係再恰當不過了。
紀錄片要記錄的事實,必定是具體的、具象的:某人、某事、某時、某地……不可能是抽象的、概念的;但它必須有著深刻而普遍的意義。説一部紀錄片,有現實的意義,或有人類共同關心的主題,就是這個意思棗我稱為“大義”。試想,一部紀錄片所拍事物跟誰都沒關係,什麼見識也沒有,那誰要看它?那它有什麼價值呢?
紀錄的價值
《神鹿》拍攝期間,正是紀錄片界強調“紀實”、“客觀”那段時間。我是個頗不自信的人。邊拍攝,邊思考,邊反問自己:紀錄片應不應該思考,有沒有純而又純的紀實?承擔不承擔認識事物這個任務?直想到紀錄片到底是幹什麼用的這個最基本的問題。一路想下去,紀錄片到底是幹什麼用的呢?
我認為紀錄片是人類自審的一面鏡子。紀錄片像一面鏡子,真實的影像投射在裏面,人類可以通過這面鏡子審視自己,以調整自身,向未來走去。這就要求紀錄片提供的生存之影像第一是真實的,不能是假面舞會,第二必須是深刻的,能看到形象之後的靈魂、事物發展的脈絡。紀錄片製作人,應該是人類生活境況的守望者。他應該具備兩個基本的品質:一是真誠,不説謊,不自欺;二是明智,能透視到事物的內部,看到它與其他事物的聯絡與影響。
想通了,我認準在《神鹿》採訪、拍攝中不能“傻拍”,要理解著拍。柳芭對自己心靈痛苦和造成曲折經歷的深層原因並不清楚,常常自怨自艾。我把我的理解與她交流,她甚至吃驚地説:“你怎麼看到我心裏去了,我自己都沒理清這個頭緒。”紀實與思考,是不矛盾的,思考有助於更深刻的紀實。
《神鹿》採訪拍攝與思考同步走。過程中不免要問:這樣認識對嗎?判斷錯了怎麼加不是白白浪費時光嗎?反復想來,忽然得出了一個有趣的結論:“紀錄片允許犯錯誤。”
影視材料要比文字材料直觀、客觀。你拍了這部影片,其他人可以通過你的影視素材重新研究剪接使用,可能會得出另外的結論,甚至是相反的。就是説,影視材料具有相對客觀與獨立的特性。
紀錄片史上有一個有趣的例子:二戰期間法西斯德國拍了一部《德意志的勝利》,通篇鼓吹希特勒獨裁與德國人的狂熱,後來蘇聯的導演羅姆利用此片素材,重新剪輯成一部紀錄片,片名是《普通的法西斯》,完全是批判的態度與結論,極其精彩與精闢。也就是説,《德意志的勝利》女導演對現實與歷史的認識是錯的,但她拍攝的影片素材是有價值的,讓後人以此重新審視那段歷史。從事紀錄片製作,我們的認識、思想可以有局限,甚至可以錯誤,但我們的工作總有一部分有價值。
誰的思想沒有局限由誰的認識會百分之百正確?回想“文化大革命”中,一些記者、文學家、藝術家身陷其中,高唱讚歌,現在回頭看,文字的、美術的、戲劇的……都顯得那麼荒唐可笑,甚至一文不值,惟有影視記者,他們留下來的影片素材,記錄下了那段特殊的歷史。雖然他們當時也狂熱,也迷幻,但他們那段創作沒有被全部浪費。從這點上説,選擇紀錄片,是一個保險的事業,允許犯錯誤,因為後面會有“羅姆”為我們修正。生命不會浪費。
既然這樣,我們可以大膽地認識,大膽地思考,大膽地記錄。我想,《神鹿》今天讓人看到一種獨特的生活與文化,同時啟發人們對現代化進程的思考;若干年後,這部紀錄片的思想會過時,但它記錄的那色彩獨特的馴鹿生活與文化習俗肯定會有民族學、人類學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