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在東莞的一個臨時車站廣場,擠滿了到廣州乘火車的民工。高音喇叭裏説著一些聽不懂的話:“不許賣豬仔,不許甩包,不許……”。攝影機一到,便不時有人前來盤問並試圖阻攔拍攝;凡是到廣州的車,一見這玩意兒就馬上掉頭,客氣點的則説這車不到廣州。幾經週折我們還是與三姐妹混上了一輛寫著“東莞直達廣州”的“民工中巴”。
中巴拉了滿滿一車人,除了司機,車上還有六隻眼睛在不停地左顧右盼,不時説著些什麼,一副緊張的樣子,看來車主們好像是在躲避警察。他們一路上繞來繞去,可最後還是在一個彎道過後被警察堵了下來。半小時後,幾個人罵罵咧冽上了車,説是被罰款××元。我算了一下,他們此行可能要白幹了,幾個人沒説一句話,有點可憐的樣子。我甚至有點同情,這些人掙點錢也真不容易。中巴車又上路了,可仍在不停地往車上塞人。
快到新塘時,中巴又停下了。“全部到下面換車!否則又要被罰款,快!快!”車主衝著乘客叫道。一念之下,我甚至沒來得及想什麼,便跟著三姐妹下了車。在車主的引導下,我登上了前面的另一輛中巴,當時只想找一個便於拍攝的位置,可身體還未坐穩,車子便啟動了。我習慣地舉起了攝像機——
矣?怎麼三姐妹只有大姐風英一人在車上?另外兩個呢?
我一著急便停下了手中的攝像機,對著司機大叫:“你幹什麼!我人還沒上完,你給我馬上停車!”“你不用急啦,你的人就在前面那部車裏嘍,我們緊跟著就行啦,不會丟的,已經給説好的啦,她們會在停車處等你們的啦”。
眼下的一切是在不到一分鐘內發生的。不要説三姐妹,就連我這個到過十個國家,見過大小世面,更有著許多冒險經歷的人也沒反應過來。此時,我才知道什麼叫“賣豬仔”:這輛車把乘客買給另一輛車,再由另一輛車負責拉進廣州城。“賣豬仔”所得到的是“買豬仔”價格的三倍。
因為不想干預她們,所以我們也就沒有任何事先約定的地點。三姐妹第一次離家,也是第一次回家。廣州站人海茫茫,人員複雜,她們人生地不熟,完全有可能走失蹤或被拐買……,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不僅幾天來的拍攝將白費,我也無法向以她們為榮的城市、企業和兩千公里外的父母交待,後果不堪設想。更讓人哭笑皆非的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跟蹤對象,才剛開始跟蹤,人卻不見了,被你“跟”丟了,這不滑天下之大稽?
我越想越著急,越想越覺得問題的嚴重,於是,再也無心拿起那不到二十公斤的550數字攝像機。離廣州越近,車走的越慢,最後完全被堵死在離車站不到五公里的高架橋上。從東莞到廣州不過一百公里,可我們已花了整整六小時。
好不容易磨到了停車點,我急忙衝下車,可哪有什麼人在等我們。這裡距廣州站還有不到兩公里,人流順著道路兩側向車站涌去。遠處密密麻麻的人頭,黑壓壓一片,只要加入進去,便再也分不清誰是誰。此時,我恨不得把“賣豬仔”的人撕了,可這又有何用?
停車站旁有個小買部,裏面的人可能是這裡唯一不會走開的人。我急忙上前打探,小老闆想了半天,“半個鐘頭前,好象有兩個打工妹問我電視臺在哪。”天啊,這裡有廣東省臺、市臺、有線臺,不下十家電視臺……,我沒敢往下多想,安頓好剩下的這一個,便往車站方向奔去。
路上,遇到一輛巡警摩托車,我攔了下來,説明身份和情況後,兩個巡警挺支持,順勢堵下了一輛違章摩托叫我騎上。於是,巡警在前開道,我騎著那輛“違章車”尾後,徑直朝附近的廣州電視臺駛去……
一個小時後,沒找到任何線索。巡警説他們還有任務,建議我們還是到車站去找。道謝後,萬般無賴的我只有帶著大姐風英和我們的行裝,向擠滿了民工的車站走去。錄音師則還想到另外一個客車站去碰碰運氣。
冬日的廣州,空氣中竟沒有一絲涼意,讓人透不過氣。平時,每天可以連續十六小時揮舞攝像機,不知拖垮了多少鄉村幹部的我,此刻只感到手中的傢伙越來越沉重,大汗順著額頭直往眼睛裏灌。
此時,廣州站已人滿為患,並開始向鐵道部告急。這天的客流量已經突破八萬。鐵道部緊急派來“督戰”的劉總與羊城鐵路公司的領導還在緊張地抽調車輛,“春運指揮部”的工作人員進進出出忙成一團。我不便打擾,便找到了黨辦的老吳。老吳已為我們定好了明天的車票,聽説丟了人,自然也很著急。不一會兒,車站廣播員播出了新的尋人啟示。
當坐下來擦汗喘息時,我才發現我們還沒吃午飯……。
又過了半點鐘,我無法再坐等,便來到廣場。這裡不算手提話筒,至少還有四組高音喇叭在同時播放著不同的信息,每組喇叭只能在一個很小的範圍內才能聽到。而最叫人心煩的是那個不停播放著“住宿廣告”的喇叭,它的聲音最大、最尖,也最刺耳;天上不時低空掠過的大型飛機,幾分鐘一次便可淹沒廣場的其它噪音。
難怪在鐘樓下等候的老張,竟沒有聽到一句尋人啟示。看來不行,我三步並作兩步,擠出人群向車站辦公室奔去,看車站方面是否能協調或想一個更可行的尋人方案。就在這時,有人來告訴吳主任,説到重慶的142次已證實無法解決充電問題,又一個難題,可比起找人來,這已不算什麼了。
焦急中我順手想摸顆香煙壓一下內心日益聚增的不安。
“唉呀,我的腰包,腰包不見了”!我襟不住大叫起來。腰包裏有我的所有身份證件,採訪介紹信,明天的車票,以及此行的所有發票和部分盤纏。這不是要我的命嗎?後果似乎比丟人更可怕。這下可徹底完了,人海茫茫,我到哪去找?即便有人拾到,他本人也願意學雷鋒,恐怕也不會有功夫尋找失主或交有關部門。什麼叫“雪上加霜”?什麼叫“禍不單行”,沒有比2月1日更倒楣的日子了。
我找遍了剛才去過的所有地方,沒有人見到過什麼“裝得鼓鼓囊囊的腰包”。此時,鐘樓上的時針已指向五點三十分,再過一個小時,天一黑……我不敢再往下想。
幾個來回,我早已成個“汗人”,汗水順著已沒剩幾根頭髮的小頭直往下流,我不知道也還沒見過紀錄片人物的“氣急交加”會是個什麼樣的表情,可我似乎明白,拍“紀錄片”需要功力,恐怕也需要一點運氣。
幾乎絕望中的我,最後來到了車站大廳的安檢處。一個帶背章的中年安檢員聽著我焦急的講述,呆呆地看了我半天,沒等我説完便起身道:“唉呀,你跟我來好啦!”
這以後的事,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是真的了,然而,事實的確如此,——我在人海中丟掉的那顆“針”不知又被什麼人撈了起來——我領回了那個丟失了的腰包。在車站的一間辦公室裏,我不知道怎樣感謝,感謝誰才好,反正眼前有一大群著深蘭制服帶大蓋帽的車站客運員。
車站的大喇叭不時又響起了尋找打工妹的啟示,儘管我知道這可能只是一種安慰,但我有一種感覺,死物能找回,何況活人。於是,我們兵分三路,吳主任在鐘樓下守候,我們散開四處尋找。
車站四週坐滿了人,幾乎無法插腳;我爬上一個臨時建起的廣播站,這是廣場前的一個制高點,可居高臨下見到的只是些涌涌動動的後腦;通道象罐頭瓶一樣,塞滿了流動著的大包小包和貼滿了美人像片的木箱。
於是我只有隨著人流茫然擠去。人流推著我由西向東,又由東向西……。
忽然間,我只感覺到眼睛左測有塊紅色一閃,上面似有個熟悉的符號劃過。我急忙轉頭,只見人頭之上有一塊紅色的牌子在游動;再仔細一看,上面用毛筆清清楚楚寫著碩大的三個字“郝躍駿”。一陣激動,我拔開人群向那紅牌衝去,真是些聰明的小東西!幾乎是在同時,陳風英的小妹陳秋芬也看見了我。
我不知道如果是紀錄片是否可以在此時用慢動作?然而,我只是差了一點點,便把她們擁抱了起來:“你們跑到哪去了?為什麼不往手機上打電話?”
……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但只是拍攝《回家》的一個前奏。在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之後,卻突然又如此戲劇性地以“大團圓”劃了個句號。一切來得都是那樣的毫無準備。
以後的幾天,每當拍攝空余的時候,我便會想到這段已經過去,但很可能永遠難以再現,想起來就讓人揪心的經歷;如果事發當時就有個局外人,把我們與被拍攝者這段不同尋常的可笑故事紀錄下來的話,那一定是一部比《回家》更好看、更具戲劇性的好紀錄片。
事後,許多朋友問我當時為什麼沒開機?我無言以對,一部好紀錄片産生的過程絕對是一次情感投入的過程,可同時也許是一次不斷擺脫情感的過程。因為我難以做到,所以我也就難以成功。
第二天,三姐妹隨著回家過年的人流,終於擠上了從廣州到重慶的列車。那上車場面給人的震撼,除了攝影機,我永遠也無法描述。同車的一個打工妹都對我説,今天回家的條件比起五年前已好得太多、太多。那麼,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後呢?
不管怎樣,只要中國人還過大年,出門在外的人就一定還要回家;對他們和對於我這個親歷者來説,沒有什麼情感能比回家更摯酌和感人的了;恐怕也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他們每年一次的回家過年——我深信。
大年三十的下午,當三姐妹在故鄉小路的山坡上,見到遠處母親和家人的身影,聲音哽咽地叫出一聲“媽——媽”的時候,我的眼睛濕潤了,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幾個紅點在綠色的田野中奔跑、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