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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陳曉卿:講述《森林之歌》拍攝的故事

陳曉卿紀錄片名人工作坊 北京青年報 2011年10月09日 11:20 A-A+ 二維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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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

  ■我能找到研究金絲猴、熊貓、東北虎的專家,但是像研究日常能見到的松鼠啊、野豬啊、招潮蟹啊,沒有

  記者:有時候美本身也是挺有力量的吧。我就記得我看《遷徙的鳥》,那些生命、自然的存在就特別有打動我的力量,光看那些鳥執著地飛我就覺得很動人啊。

  陳曉卿:可是你看它那裏面給它們設置了多少障礙。有了醜之後才能看見美,有了暴力之後才能看到美,沒有特別單純的安靜的美。

  記者:那就是説要拍什麼,都是你們之前就想好的?

  陳曉卿:這是建立在大量科學考察基礎上的。現在做得不好的那些集,全都是研究的力量沒有支撐的那種。

  記者:比如説有研究熊貓的沒有研究野豬的?

  陳曉卿:對。其實我特想拍一個野豬,但咱們沒有研究野豬動物行為的,我找不到合適的人。我能找到金絲猴的、熊貓的、藏雪雞的、東北虎的,這些專家我都能找到。但是像日常能見到的松鼠啊、野豬啊、招潮蟹啊,沒有。我們是都到後期了才找到一本英文的書,講招潮蟹講得太好了,我們恨啊,當時怎麼沒找到啊!招潮蟹潮水一來的時候它永遠是舉著一個爪子,我們甚至不知道它這樣是幹嗎,實際上它在感受潮水離它有多遠,感受那種震動。這種細部多好啊。可我們拍的時候還不知道。

  記者:就沒有研究這方面的人嗎?你們是把全國的這些科學家們都翻過了嗎?

  陳曉卿:對。我保證沒有。特別可惜。他們不會去研究這種基礎的東西。我們的金絲猴為什麼故事講得那麼完整,正是因為西北大學的李寶國他在那兒,他有一個監測小組,長年在那兒看金絲猴,那些動物行為、社會結構,它的種群繁衍,都有詳細的記錄,而且他們做了研究。那麼找到一些相似的東西,就是每年的什麼時候容易發生什麼,這就給我們的劇本寫作提供了比較大的空間。

  記者:這東西是挺難的,《遷徙的鳥》也被攻擊得很厲害,“那都是假的呀,那些鳥都是他們訓練出來的。”

  陳曉卿:《遷徙的鳥》它的過程也非常偶然,不是説雅克·貝漢他熱愛鳥他就拍這個了,他是一次旅行,偶然地在加拿大認識了養鳥的人。他們訓練那些鳥到什麼程度,到了他們的發動機只要一開,那些鳥就要飛,因為會得到獎賞。而且永遠是在他們三角翼的旁邊在飛,特別特別好。雅克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我聽了特別感動,他説他拍完《遷徙的鳥》,都公映過了,第二年他到荷蘭去度假,在那濕地上家裏人把帳篷都搭好了,然後天邊突然飛來了幾千隻雪雁,他抬頭看,那些雪雁都直直地衝他飛過來了,嘩,落得滿地都是,就是他曾經拍過的。他説:“片子掙錢還是不掙錢,這片子有影響、沒影響,口碑好壞,都不重要,就在那一刻,這些都不重要。”這個紀錄片人都浪漫得有些可恥(笑)。

  記者:那《遷徙的鳥》它開始也是有很完整的劇本嗎?

  陳曉卿:有。也説了很多話。但到最後就剩了一句話:“遷徙,是一個關於承諾的故事,一個關於回歸的承諾。”

  ■並不是每一棵樹苗都有見到陽光的一天,就像我,今天能記錄下這些,不能説不是一種幸運

  記者:你的編導肖葳説:“國人最缺乏的是對生命的尊重。”楊小肅,航拍原始森林深處峭壁上的銀杉王的那個,寫過一句話也很美:“當飛機在畫弧線的節骨眼上,雲縫中投下一束陽光,恰巧照亮老銀杉所在的山脊!那畫面,由不得你不肅然起敬……”有網友就説:《森林之歌》那些鏡頭,“絕對是深深被自然感動的人拍出來的。”

  陳曉卿:如果有人能看到這一點,我們就特別欣慰。這是我們每一集裏都想表達的東西。人上了歲數,總是不由自主地關注生死問題。曾經有朋友説我博客中的“故鄉地理”部分一度充滿了死亡氣息。其實,強調見證過的消逝,正是為了讓自己平靜地看待死,愉悅地享受生。有時候,我會覺得我這一代人的生長很像我正在記錄的森林:在茂密的林間,每年要萌發出無數個生命,有的因為先天不足而黯然夭折,有的因為木秀于林遭到風摧……在熱帶雨林裏,每年每公頃土地上有15萬棵幼苗生根發芽,其中僅僅有不到1%的幼苗能長成大樹。並不是每一棵樹苗都有見到陽光的一天,就像我,今天能記錄下這些,不能説不是一種幸運。

  當然我們做到的也肯定只是淺表的。就像好萊塢的大片一樣,你讓它多麼深刻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它太商業了。深刻一點還是去看歐洲電影吧。其實現在國外也有其他的製作動植物紀錄片的模式。2007年上海國際電視節的自然類紀錄片大獎就是法國的一個片子叫《伽克拉瓦》(中文名:《紅螞蟻———昆蟲王子》),非常有非洲的人情味兒,充滿了人文感。

  記者:那它那種模式是什麼樣的?

  陳曉卿:它不是按照情節設置那種,不是講故事,而是帶你去看。你就像看一個普通人家的日常生活一樣,特別有韻味。看著太浪漫了,這是一種生活,這是一種內心的平靜。其實像《遷徙的鳥》,像《企鵝日記》,它都是帶非常濃重的法國味的、歐洲味的自然類紀錄片,是足以跟DISCOVERY抗衡的。但是它們的投資都巨大。

  ■喜歡拍紀錄片的人,大部分人還比較純情,有點兒勁兒

  記者:現在《森林之歌》拍出來有沒有讓央視得到什麼鼓舞,以後會不會再拍下去?

  陳曉卿:那只能問領導,起碼我們現在沒有任何的重播啊。

  記者:那你團隊裏的編導呢?

  陳曉卿:他們喜歡,當然很想再拍。因為拍紀錄片是一個讓人特別上癮的職業。雖然拍“森林”的過程中間,有兩個人的家庭實在受不了了,分手了。它對我們的正常生活可能都會提出新的問題。但是我能夠感覺到,他們挺喜歡做這個事情的,有點兒百折不撓的那個勁兒。

  記者:是,你説過:“從這些人身上,我能夠隱約看到十幾年前的自己,那時的我,外表上還有理想、抱負以及職業虛榮心。”

  陳曉卿:喜歡拍紀錄片的人,大部分人還比較純情,有點兒勁兒。其實在臺裏有很多人有這種理想,他要把能夠體現媒體尊嚴的東西推到公眾視線眼前。

  像我們做的《見證》這個欄目,它實際上挺棒的,它的社會意義也好,單純的製作也好,其實都是非常精良的。就是非常遺憾,養在深閨啊。

  記者:我看你的博客裏好幾次看你提到“體制裏的隱忍”。

  陳曉卿:其實這個也不能叫隱忍。中央電視臺它提供的這個平臺也是挺重要的。我們用中央電視臺的隱性資本用得挺多的、挺狠的,如果不是中央電視臺拍,這個片子2000萬都拍不完,或者會更多,3000萬都拍不完。

  包括像我們《見證》欄目播出在深夜,我們有一些怨言。但是其實我們也懂,這是臺裏對紀錄片的一個保護。如果我們進入晚上12點鐘之前,就進入那個“末位淘汰”,就會更多地遷就觀眾,更多地……它搞不好就犧牲了,這個東西就不存在了,的的確確是。

  記者:可沒多少人看到這些多可惜。它是人類情感和人文氣質的一個營養,我是這麼看紀錄片的。

  陳曉卿:國外像BBC、ZDF(德國電視二台)、法五、NHK這些國家電視臺,在黃金時間肯定都是紀錄片,不會播電視劇。咱們的電視臺要做一些商業電視臺的經營。如果我是領導,我也要想:生存的壓力和生命的尊嚴,哪個重要?所以做這行的我覺得盡可能不要站著説話不腰疼,有一個平臺就夠了。中央臺算好的了。看看地方檯,哪還能找到紀錄片的影子啊?

  我從小到大,生命裏面總有一個榜樣。我到這個部門來是追隨我一個偶像,他自己是做紀錄片的,但這些年他自己就不做了,然後給像我、像《發現》、像《人物》這樣的節目的編導們,他做一個空間,讓更多的人去做。實際上我現在要説的話也不怎麼拍。

  記者:其實你現在做的是跟他一樣的事。

  陳曉卿:這都和這種影響是有關係的。説“偶像”可能有點兒過,但是我認同這種做人的道理,我可能努力地也往這個方向去做。也有幾次,給我50萬塊錢讓我去一個地方,我當時挺興奮的,就去了,但那種傻節目我接受不了啊。老天爺讓你在這兒呆著你就呆著吧,在這兒呆著就盡可能給我的那些徒弟輩兒的,給他們處理好一些事情,讓他們有更廣闊的創作的空間。

  所以我的想法和他們的想法肯定不一樣,比如他們拍完了都特興奮特開心,播出的當天在北京的幾個人就在我們八樓“森林集中營”,做飯,吃,大家喝酒,都説了很多的話,回憶自己這三年或者四年。然後輪到我了,我説:“我只想説一句話,這四年都特別平安,沒有缺胳膊斷腿兒,這是讓我心裏邊平靜的。”我的話永遠都是煞風景的,大家那頓飯吃得很壓抑(笑)。

  實際上這是我們從拍“森林”裏自己悟到的,我覺得我們對自己命運的那種把握太弱了,更多的時候,我們只好信命運。好在我的命還挺好,不是特別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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