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底，北京天橋的中幡被確定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産。然而，就在此時，這門絕技的傳承問題卻突然興起波瀾。被確立的傳人付文剛有話要説。

　　【採訪】付：偷藝讓人罵娘啊。過去雖然説都特別糙，特別粗啊，但是戎面子，跟現在不一樣。現在這些人都不知道什麼叫寒磣。

　　付文剛的話相當直白。但他並不認為自己過分。因為，他發現最近有人從他們付家偷走了中幡的技藝，據他講，這是違反藝德的事。在老天橋有兩個要素是衡量一個藝人高下的最重要的東西。

　　【採訪】付：第一，首先他功夫得好，就是你掌握的技能你掌握得好。再一個，口碑，藝德。

　　據付文剛講不能隨便偷人絕技，是老天橋最基本的江湖規矩之一。他所説的這件偷藝的是是不是真的？天橋的江湖規矩又是什麼樣子？我們的記者開始了調查。

　　2006年初。記者來到這次江湖紛爭的主角付文剛家，正當壯年的付文剛是一家寶三藝術團的團長。這裡所説的寶三是付文剛的師爺，他是老天橋摔跤、中幡的代表人物。據付文剛講，現在有人偷學了寶三的一些武功的皮毛在外面假冒老天橋，讓他非常氣憤。

　　【採訪】付：現在這些人呢假的天橋的，假江湖的這些東西都很多，都半知不解的，全都是這些人。一瓶子不滿，半瓶子咣當。他只了解一點天橋。有些人呢，歲數夠那歲數了。有時候我們聊天説嘛，有時候在場上，我們管他叫抖摟包袱，就聊天：你幹（什）麼的呀？我天橋的。天橋幹（什）麼的呀？烤白薯的。你烤白薯的跟天橋沒關係，您是做買賣的，跟這些天橋藝術沒關係！所以，這種人很多。就現在的有些就組織，怎麼説呢，就臨時搭個草臺班子，這個那個，那個這個。

　　為了讓我們見識一下正宗的老天橋摔跤的絕技，付文剛拿出了祖傳的跤圖。

　　【採訪】付：這個東西過去每個是一對一對的。這個摔跤動作，也就是絆子。記：可是讓老百姓都看的話不怕讓人偷了去？付：很多動作你看這絆子看著很簡單，但是真正地你想摔人，什麼東西見人還得基本功。記：就不是我們看看就等於撿了武林秘籍就能學會了的？付：對。

　　其實付文剛最害怕的就是有些人看了幾眼跤圖或者他們練功的架勢，自以為是的摞活，遭際了他們這一門的絕技，毀了寶三爺的名聲。

　　【採訪】付：我們就叫摞活兒，就是偷活兒。他跟你這兒摞走，就是術語，叫摞活兒。他摞走以後呢真練出這東西來，沒問題。他練得一個四不像，但是他也叫你這名稱。你説你要是一練，你把這名稱你就介紹出去，我這樣的動作叫什麼動作，你要介紹出去。介紹出去後他知道這名稱了，而且現在很發達啊，錄音也好，攝像也好，都很普遍的。他照著它就模倣，去練去，但是他把東西都給你弄糟賤了。

　　為了證實自己的觀點，付文剛特地在記者面前落了幾手。證明他們嫡傳的工夫的與外人偷來的大不一樣。

　　【採訪】付：叫人站著為熊，這是大件，就是高。矮的為虎，在這兒呢，矮的為虎。等於開上三路和下三路。你像踢腿，他這踢著都往高了踢，對不對。我們踢是這麼踢，在這兒，就這麼高，越低越好。記：為什麼呢？付：一放高了就沒勁兒，一放高了就沒東西了。你摔人不可能踢這麼老高啊。記：您這練的是實戰。付：唉，實戰的東西。記：我想知道，就這些是套路還是基本功啊？付：這不是基本功，這是摔跤的絆子。這個形成的是一絆子，但我不講了。記：大絆子三……付：大絆子三十六，小絆子賽牛毛。記：真的是這樣嗎？付：真是這樣。記：您説這叫什麼來著？付：這叫掐搓。記：掐搓？我看著好像就是，我要伸手抓您這兒……付：抓我這兒，在這兒把人拿橫了。記：哦，對，人就摔出去了。好嘞，謝謝您。

　　據付文剛講，僅靠看來的架勢絕不可能學到功夫的真諦，因為這其中每一個動作的力道，分寸其實都被前人琢磨到了極精妙的地步，只傳給自己的門人弟子。向記者這樣的外人照貓畫虎練起來，一過招就必敗無疑。

　　這一次的江湖紛爭，起因是付文剛發現，居然有人自稱也會練老天橋的中幡，而且還特別聲明是寶三爺傳下來的那一種，這讓付文剛覺得勢可忍，孰不可忍，很有必要發表個聲明。

　　【採訪】付：都知道，天橋就一寶三爺是練中幡的，沒人練中幡。寶三爺四個徒弟就我父親練中幡，現在練中幡的全是我父親的學生，或者我的學生我的徒弟，沒出外賣。

　　馬貴寶今年已經77歲了。別看他現在像一個最普通的北京老爺子一樣，養鳥弄孫為樂，但幾十年前，馬貴寶可是老天橋赫赫有名的摜交家，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據説，馬貴寶是寶三爺的徒弟，幾十年前，還曾經和寶三爺一起，在天橋撂地賣藝。

　　【採訪】馬：要聽京劇，那馬連良；聽評劇，馬泰；聽唱歌的，馬國光；瞧摔跤的，那你瞧馬貴寶的！

　　馬：拿著這夾子規整，往這兒一站，這麼摔一下。哎，讓過諸位了。讓過圈外一站一立的，好習武的，愛習練的，您在家打過拳、踢過腿、舉過凳子、摔過跤，都是子弟老師啊。我可練不好，有個腰到腿不到，手到腳不到，咱們大家多原諒啊。唉！接著再穿上。記：嘿，好！馬：沒有了，説這話的都絕了版了。

　　據馬貴寶講，當年，寶三收他為徒的時候，是完全按照當時的江湖規矩辦的。他們舉行過正是的拜師宴，請過不少老天橋的朋友，那些人可以為這件事做見證。

　　【採訪】馬：護國寺那個口外有個飯館，叫永和居。那兒擺四桌，把天橋的老藝人都請來。

　　寶三爺在天橋練中幡是確定無疑，人盡皆知的事情，如果馬貴寶確實是寶三的徒弟，是不是就可以證明，他一定學過中幡呢？對於這種説法，付氏寶三藝術團的自有一段解釋。

　　【紀實】天橋赫赫有名的寶三寶善林老先生，那時我的師祖啊。寶老先生有四位徒弟啊。哪四位？大徒弟陳金泉，二徒弟馬貴寶，三徒弟付順祿，四徒弟徐茂。但是惟獨繼承和發揚中幡這門藝術的，是誰？三徒弟付順祿。唉，那是我師爺啊。

　　既然付家也承認馬貴寶確實是寶三的徒弟，那他怎麼可能沒學過中幡呢？對此，付家的解釋事是江湖規矩。

　　馬貴寶真的可能只拜師不學藝嗎，記者特地來到侯寶林的大徒弟賈振良家，讓幾個老天橋為他指點一下江湖規矩。

　　【採訪】趙：作為舊時代吧，必須要有個老師。為什麼呢，要入門，必須有門，就是拜一個老師。我算誰的徒弟，算誰的學生，我有了門號了。記：這是江湖……趙：對了，這是江湖規矩。賈：作藝的裏頭啊，按過去的來説，就是一個幫。按現在來説呢，叫圈兒。圈裏圈外的呀，是吧。那現在也可以解釋，是這個圈裏的人你才能佔這塊地，你才能在這塊做生意。不是這圈裏的人，你不行，你不能在這兒。那麼這樣呢就要拜師，你算圈裏人了，互相就有個照應了。趙：那時候我拜的王文端老師，他跟我父親都是同時代的演員。我也沒跟他學過，但是我拿一個蒲包，拿一個禮盒到他家磕頭拜師。我沒跟他學過。

　　趙玉明就是一個典型的只拜師沒學藝的例子。他自幼跟父親學會了唱大鼓的技藝，但為了被天橋的江湖接納，還是特地拜了一位名義上的師傅。

　　那麼，馬貴寶是不是也像趙玉明一樣，只是拜了老師，並沒學到東西呢？但據馬貴寶講，當年，寶三爺收他，就是為了要教他練中幡。

　　【採訪】馬：這叫小旋兒。鑽大領這叫上手，這叫抵手，這叫察周。塞著腰叫褥，擱著胯叫胯搬，擱著手叫崴。你看，這叫倒胳膊，他這邊夠，這邊倒胳膊。

　　馬：寶三爺瞅我這腰有點兒力度，得，貴寶，你就好好跟我練練中幡吧。我説哎。二回又説，貴寶，好好跟我練練中幡吧。我有個朋友，姓王，叫王寶福，磕頭啊！

　　對馬貴寶的這種説法，付家認為還是有不確切的地方，因為中幡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學會的。

　　【採訪】付：就即使教你，不見得你掌握得了。這東西就是一個悟性。

　　1949年之後，北京隊曾經到天橋挑選過一批運動員。當時付文剛的父親和師叔都被挑上了，馬貴寶卻落選了。是不是它本身的資質有什麼問題，根本學不會中幡呢？對此，馬貴寶表示，他沒去北京隊當運動員，另有內情。

　　【採訪】馬：本來沒去。為什麼沒去啊？我也要去，後來我師傅知道了，喜子唉，有點兒好事你就走啊。掉眼淚了。後來我説，師傅您放心，我不去。

　　據付家講，當年馬貴寶錯過進北京隊的機會後，的確是留在天橋，跟著寶三爺一起賣藝，但那時候，他只表演過摔跤，從沒在那裏練過中幡，這是真的嗎？

　　【採訪】馬：要不他們都説我不會練呢。就是那時練的時候啊，天橋練不了。天橋有大棚啊，只能遊園會上我就練。就是在那哪兒的時候，在中山公園，在籃球場裏練。就這前後變花，我能擰四十多個，那時我腰好啊。為什麼後來不練了呢，你抬頭上這兒眼鏡就暈了，主要那練的是腰。

　　真的因為當年天橋大棚太矮無法練中幡嗎？付文剛經常率徒弟進行室內演出，這又怎麼解釋呢？

　　【採訪】馬：為什麼呢，他們練的呀，我不能説，是吧。付順祿，我那師弟的幾個兒子在練，不能説他都不對。

　　馬貴寶認為，付文剛所練的中幡在動作編排上有一些缺憾，是不是由於這個原因富士報三藝術團才可以在低矮出表演呢？付文鋼自有一番解釋。

　　【採訪】付：有很多人也都説我會練中幡，我是誰誰誰的徒弟，我會練中幡。很好解釋，你們做完節目以後，你們可以拿出幾個動作，你可以去採訪，問他們，這個動作叫什麼動作，而且這個動作哪兒到哪兒，怎麼練，哪兒到哪兒，什麼勁兒。你一問他，他説不上來他就。不用我去跟別人嚷嚷誰誰誰是真的誰誰誰是假的，用不著解釋。

　　據付文剛講，練中幡有一些必須練的基本功。沒有這些基本功有些絕活肯定做不出來，這些基本功寶三爺只傳給了他的父親。所以只要比比看誰能做這些動作，就可以肯定哪一家是正宗嫡傳了。

　　寶三爺傳下來的中幡絕技究竟是什麼樣子？由於年齡所限，付文剛沒有看到，但他相信，由寶三爺傳給他父親，他父親又傳給他的套路動作絕不會錯。

　　【採訪】付：我師爺呢，最拿手的就是一共三項絕活兒。一個浪子踢球，就是把中幡擱在腳上，一下子踢到腦袋上。過去就是賣藝的時候，也有一些有錢有勢的也去捧場去，因為這一腳，他給十塊錢大洋。那現大洋的概念呢，過去一塊現大洋啊買三袋洋面。他還有一項絕技就是老虎大撅尾，扔後面以後他要來一個前滾翻，這取名叫老虎大撅尾，現在我們管它叫後門立旗桿，這麼一個動作。還有一個是什麼呢，還有一個叫鯉魚倒穿插，也叫秦王倒立碑。把中幡從肩上直接扔在脖子上頭，拿起一把鼎來，這叫秦王倒立碑。過去他就這三項絕技。

　　2006年初，侯寶林的徒弟賈振良去看望馬貴寶。這兩位都是在天橋撂地賣過藝的老江湖了。老朋友見面，自然要按過去的方式寒暄一番，這時候，記者驚訝的發現，他們所説的話，自己有一半聽不懂。

　　據兩位老人講，這就是所謂的老天橋的江湖黑話。奇怪的是這些藝人們為什麼要創造這樣的一種語言呢？

　　【採訪】馬：過去我們學藝那陣兒，人窮當街賣藝。人窮了才當街賣藝，虎瘦攔路傷人。這虎瘦餓了，它就要傷人了。所以在舊社會傷兵，北支子，國民黨傷兵，我要你跟這傷兵要錢，他聽見不打我啊，就得使黑話托這冷子。冷子就是當兵的，瞅著害怕，就叫他冷子了，托，就是跟他要錢。

　　當時，天橋藝人大多無財無勢，為了免受欺負，才創造出了這麼多的江湖黑話，或者説，才創造了這麼一個江湖。在那個時代，他們惟一能夠安身立命的不過是自己的那些藝術，這可能也就是他們把傳承問題看得那麼重的原因吧。

　　北京師範大學的岳永毅博士對這個問題已經研究了好幾年了。他認為，當時老天橋的藝人們之所以能夠形成這麼一個規模龐大，規則嚴密的江湖，是由於他們當時較低的社會地位決定的。除了可以團結起來，免受欺負之外，他們還迫切的需要從這個江湖中得到一種特殊的社會價值的認同。

　　【採訪】岳：我們今天説下九流，可能對這些藝人有些不尊重。但是在長久的觀念裏面，靠撩地賣藝為生的這些藝人，通常是把他們視為下九流的。實際上老藝人1949年後在自己的回憶錄當中也經常有這樣的説法。比如像新鳳霞，她自己當初因為受她堂姐的影響，想學唱戲，就遭到了她父親的極力反對，認為她唱戲就給楊家丟盡了臉，使楊家沒臉面見人。

　　事實上，在過去的天橋，藝人們一旦出來賣藝，就很可能被原來的家庭、宗族乃至整個原來的團體拋棄，而對於極重祖宗的中國人來講，這是幾乎不能承受的打擊。於是他們迫切的需要建立起一個新的團體來代替，這就是江湖。

　　【採訪】岳：他們的倫理道德，不像我們一般的人，講究的是忠孝節義這些。這些觀念在他們是沒有的，但是他們非常講究義氣，就是我們現在很熟悉的江湖義氣。

　　據岳博士分析，所謂的江湖義氣事實上是藝人們在江湖之中努力的尋找尋常社會的替代品。比如他們把祖師爺當作祖宗崇拜，把師傅比做父親，把自己的技藝看成是最重要的財産。

　　這也就是這次中幡之爭真正的內在原因。

　　事實上，發生這一次的江湖紛爭，付文剛也很難過，他坦白講，參與這次中幡之爭，主要是為了讓自己的徒弟們明白，有些老天橋的東西已經必須改變了。

　　【採訪】付：就舉我這例子，我對我的這些徒弟，這些事情，這些語言我告訴他們。你要了解天橋的東西，但是不好的東西不讓他們去學，不允許他們去做。

　　馬貴寶也是這樣叫自己的徒弟的。其實並沒有把這次的紛爭放在心上，他認為不管什麼江湖問題，目前，把中幡這門絕技傳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採訪】記：失傳的危險嗎？馬：失傳。再不來就晚了。這兩包，包在這兒吧，我把中指擱在這兒一拉你腿，拿這兒，這叫鐵鞋門。記：那等於説這樣方便別人拉啊。馬：對啊。所謂的褡褳，摔跤穿的，跤衣嘛又叫。記：讓我看看這跤衣什麼樣的啊。這您以前穿過嗎？馬：穿過的，過去都是白的。

　　馬貴寶認為如果在一味的強調獨門絕技，中幡就會有失傳的危險。其實中幡也好，撂跤也好，傳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據老人講，他今年已經77歲了，不知自己還剩下多少日子。在有生之年，還有一個願望沒能達成。

　　【採訪】馬：有個願望就是，人家那個大觀樓電影院恢復了，咱們就像恢復寶三跤場。你帶徒弟來，我帶徒弟來，兩人雙方一同意，開始摔。輸就輸，贏就贏了。

　　事實上，把祖輩們傳下來的中幡、撂交兩門技藝發展起來也是付文剛的願望。然而，他清楚的知道，頻繁的江湖紛爭是傳承、發展的最大阻力。有些老天橋傳下來的江湖規矩必須要改變了。

　　【採訪】付：我特別有體會。尤其是中國式摔跤，就我們這行啊。過去天橋的這些東西，為什麼發展不起來，他本身人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現在，中幡已經被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産裏面。這門絕技誕生在老天橋，這個傳統的江湖之中。在現今社會，藝人們的身份地位、表演場地等等很多東西已經改變，這些傳統的絕技，這個傳統的江湖，又將如何發展呢？

責編：戴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