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森林之歌》劇照
《森林之歌》是中國紀錄片的一次銳點突圍,它將成為一個標誌性案例——也許並不孤獨,記錄了中國紀錄片面對市場艱難轉型中的努力、磨煉與創造。國際遊戲規則遭遇中國泥土,迫使這部作品一面承接中國紀錄片近20年來所凝聚的紀實美學傳統,一面探索電視工業模式,實施電視工業與形式美學的雙重實驗。
《森林之歌》由國家財政部、林業總局、中央電視臺聯合製作,投資超過千萬元人民幣,製作週期歷時四年,由“自然篇”《綠色版圖》、《雲橫秦嶺》、《北國之松》、《大漠胡楊》、《雪域神木》、《雨林迴響》、《森林隱士》、《竹語隨風》、《碧海紅樹》和“政論篇”《萬木撐天》、《綠滿天涯》組成,一部長達550分鐘的鴻篇巨制。其實,它的篇幅並不驚人——中國不缺少長篇作品,驚人之處在於這是一部長篇自然紀錄片。
自然紀錄片是國際紀錄片市場上最受歡迎的一種類型,也是中國紀錄片英雄氣短的一個類型,長時間跟蹤,高端器材,鉅額耗資,以及高超的藝術技術準備,都讓中國紀錄片望洋興嘆。四川電視臺、新疆電視臺等紀錄片工作者曾經嘗試自然紀錄片,並取得一定成功,但《森林之歌》這樣的長篇確是第一次成功實驗。
一、形態、理念與美學
《森林之歌》擁有典型中國特徵的雜糅形態,“政論篇”是中國特有的宣教形態,而“自然篇”則是紀實形態與工業形態的混合。同樣,“政論篇”遵循了既有的政論體,以論為主,畫面為解説服務,重在宣傳;“自然篇”探索紀實美學與工業模式的融合,強調跟蹤拍攝,追求故事化敘事,重在觀賞效果。這種形態雜糅正是中國紀錄片轉型期所承受的來自不同方向的力量的結果。
美學探索主要呈現于“自然篇”。“自然篇”拍攝了中國不同地域特色、氣候帶特徵的森林類型:秦嶺自然保護區、長白山紅松針葉林、新疆胡楊林、藏東南高山林地、海南熱帶雨林、雲貴高原山地森林、武夷山竹林、海上紅樹林——這幾乎稱得上中國原始森林的完整版圖。要把這麼廣闊的森林納入鏡頭,如果僅僅靠原來的跟蹤跟蹤再跟蹤,紀錄片的最終面貌如何、何時完成就只能邊走邊唱、無法預測了,而這一不可預測的結局無論如何都無法向一千萬投資交差。因此,總導演陳曉卿決定改變中國傳統紀錄片製作方式,在籌備階段就明確要按照BBC等國外自然類紀錄片的製作方式操作:“以前往往只設想一個大致的方向,把素材拍回來,再琢磨怎麼編。而人家商業化的操作,是在開拍前,先想好故事,然後按照故事需要制定拍攝進度,導演和製片甚至知道每一天的具體拍攝內容。”為此,他要求導演先做調研,寫出拍攝劇本,每集有主人公、情節點和故事脈絡,確保每集都能按計劃完成。
《森林之歌》所探索的商業化其實是英國BBC、美國探索頻道和國家地理頻道早已實行的工業化紀錄片製作模式,其特徵可概括為三點:人類共通的價值觀,模式化製作方式和精良的藝術技術水準。
《森林之歌》在總體價值觀上遵循了保護自然的國際通識,盡可能採用高端設備,按照工藝流程精心製作,而模式化製作方式則是一次艱難的嘗試:要求不同導演按照同一種方式完成不同的選題——有的主人公是動物,有的主人公是植物,並且採用同一種方法去工作。從《森林之歌》看,總體特徵比較接近,基本完成了一次紀錄片工業化的實驗。然而,各集之間因為編導個性或選題區別呈現了面貌的差異,《雲橫秦嶺》故事化敘事比較成功,《北國之松》戲劇化特色比較明顯,而《大漠胡楊》則更加空靈,帶有明顯的人文氣息。因此,《森林之歌》是一次西方現代工業紀錄片理念與中國紀錄片紀實美學的一次遇合,它吸納了模式、理念等市場元素,又保留了個性、美學等傳統特徵,而不是純粹的商業紀錄片。
二、生命的故事
《森林之歌》最精彩的莫過於動物和植物的故事,而這些都是關於生命的故事。但如何講述動物和植物的故事卻是一個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用什麼態度講述、用什麼方法記錄這些故事。
西方早期自然紀錄片經典《大冒險》(瑞典蘇克斯托夫導演,1956年出品)採用人類善惡觀,沿襲童話模式把動物分成正反兩種角色:狐狸因為常常偷吃農民的雞,最後被農民打死;水獺是人類的朋友,成為兒童的玩伴。然而,這種簡單的善惡模式無法應對如此豐富的自然世界和如此複雜的社會關係,後來BBC的自然紀錄片放棄了善惡二元價值觀,但保留了人類視角,即以人的情感置換動植物的情感,將自然界納入人類的情感系統。《森林之歌》採用了同樣的處理方式,總導演陳曉卿強調:“森林裏每天發生的,無非生和死的悲壯,愛和恨的纏綿,歡聚與別離的刻骨銘心,希望與絕望,欣喜與仇恨交織的人類感情。”從一開始,《森林之歌》就定位於故事,整個影片按照故事的結構進行講述。
然而,動植物並不聽從導演的調度,按照人類情感講述的動植物故事卻必須記錄下真實的影像,這也是《森林之歌》所面臨的最大難題:在秦嶺苦苦等待金絲猴發生王位爭奪,在新疆沙漠裏守候胡楊發芽,在長白山林海尋找黑熊的蹤跡??為了貼近世界水準,劇組還請來外國專家邁克?史達明(MichelStedman)和彼得?海頓(PeterHyton),他們來自南半球最大的自然類紀錄片製作公司——新西蘭自然歷史公司。正式開拍前,又請來美國國家地理頻道的資深攝影師尼爾?耐汀(NeilRetting)和羅伯特?普爾(RorbertPoole),專講野外經驗,講遇到動物怎麼保護自己。
《雲橫秦嶺》是《森林之歌》中故事化講述的精彩之筆。這一集敘述了生活在秦嶺的大熊貓、朱圜等動物,但焦點對準了一個金絲猴群的權力變遷。故事開始,猴王甲板高居紅樺樹上,統治著猴群,他最寵愛的妻子圓圓給他生了小圓,猴王家族其樂融融。然而,成年公猴八字頭卻被逐出猴群,獨自在附近覓食,不時向甲板投來羨慕或者挑戰的目光。四個月後,八字頭果然向甲板挑戰,卻被甲板迅速平叛,猴王家族重歸寧靜。不過,好景不長,兩個月後,八字頭捲土重來,甲板左腿受傷,失去了王位,八字頭成為新的猴王。不久,大雪來臨,八字頭帶領猴群轉移到溫暖的地方過冬,甲板被逐出猴群。這是一個完整的、關於王位爭奪的戲劇故事,用文字講述這樣一個故事並不困難,甚至可能平庸,可是用真實影像記錄這樣一個故事卻極為艱難:攝製組不可能24小時跟蹤拍攝,但猴群的故事卻24小時隨時都在發生。《雲橫秦嶺》捕捉到小圓遇到毒蛇、八字頭挑戰、猴群轉移等重要情節,基本上完成了故事敘述。
《雲橫秦嶺》不僅故事精彩,電視藝術表現也非常成功,剪輯節奏和音樂烘托相得益彰。小圓出生是一個華採的抒情段落,甲板跳躍和圓圓、小圓的鏡頭在歡快的音樂中反復切換,逆光中的剪影和透明的金色猴毛,剪輯節奏較快,氣氛輕鬆快樂,洋溢著一種幸福的氣氛。而當小圓在雪中死去,鏡頭舒緩,音樂變成憂傷、深沉的大提琴,成功地傳達了這一特定深刻的情緒。
其實,像《雲橫秦嶺》這樣精彩的故事在《森林之歌》中並不少見,如《北國之松》、《大漠胡楊》等也都講述了精彩的動植物——也就是生命的故事,而《森林之歌》也是名副其實的生命之歌。
三、沉思的精靈
《森林之歌》是一次紀實美學與工業模式的碰撞,它在一定程度上貼近BBC的自然紀錄片,卻還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人文紀錄片的美學品質,流露出作者的浪漫情懷和個人氣質,守候著紀錄片的人文品質,如《大漠胡楊》。
《大漠胡楊》的主人公是一棵生長了兩百年的獨臂胡楊樹。影片從春天開始,講述胡楊樹在沙漠中完成生命傳承的故事,解説詞告訴觀眾,“在它從小樹變成大樹的80年的日子裏,身邊的樹漸漸衰老,卻一直沒有新的生命誕生。腳下的土地,已經四十年沒有見到洪水了。這個春天非同尋常地乾旱,周圍的樹都沒有開花,空氣中瀰漫著絕望的氣息。獨臂大樹是一棵雄樹,今年,這些花朵是種群繁衍的最後希望。”這一年獨臂大樹是否可以完成種群繁衍,成為推動故事發展的動力源。接下來,乾旱與生命展開了搏鬥,雌樹花期只有7天,如果這期間沒有得到花粉,生命的繁衍就無法完成。最終,“在沙漠和綠洲交界的地方,獨臂大樹把花粉託付給風,風會帶著生命的希望去尋找開花的雌樹。肉眼看不到的花粉跟著風在荒漠中四處飄蕩。終於,雌樹嗅到生命的氣息。飛越上百公里、穿過綠洲和沙漠的花粉,來到了它的身旁。獨臂大樹在7天的時間裏,完成了傳播花粉的使命。”然而,夏天的高溫和乾燥時時考驗著大樹的生命極限,因為每年都有一些樹不再發芽。影片最後,沙漠裏難得的洪水來臨,但沒有來到獨臂大樹的身邊,大樹不得不自己折斷一根樹枝,以確保新的生命。
這是一個發生在沙漠裏的平凡故事,因為別具匠心的講述而驚心動魄。作者對於獨臂大樹傾注了生命的情感,把一棵樹的生長置換為一則命運故事,獨臂大樹變成一棵類似原始民族的神樹,一個沉思的精靈。靜穆空曠的影像,低回幽然的音樂,和著清峻沉思的解説編織了一個空靈的生命空間。
《森林之歌》是一次成功的自然紀錄片實驗,儘管這一成功裏還包含某些遺憾,但它畢竟證實了中國紀錄片的實力和水準:它不僅在高端對接國際規則,也保留了中國紀錄片獨特的人文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