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食品安全問題突出的當下,所謂的“有機食品”讓惶惶不安的消費者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但這根稻草並不那麼可靠
《科學新聞》(中科院主管雜誌)記者 徐治國 李樹峰 北京報道
“臭,就是個臭。”
1月19日,走進位於北京大興區的留民營村,空氣中瀰漫著奇臭無比的雞糞味道,很濃很濃。一年四季都是這個味兒,村子裏的居民説,他們已經習慣了這裡的環境。
但奇臭的留民營村卻被賦予了眾多美譽:“全球環保五百佳”“中國生態農業第一村”“中國綠色村莊”,等等。
一眼看去,留民營村與京郊其他的村子並沒有多大區別。但道路兩旁每隔幾百米便出現的各種企業和氣勢恢宏的村委會大樓卻向外來人顯示聞名京城的留民營村子的富庶:800多人的村子,2008年全村工農業産值卻達2.05億,人均收入15000元。
如今的留民營生態農場,形成了以沼氣為中心,串聯農、林、牧、富、魚的生態系統,以及種、養、加、産、供、銷一條龍的生産體系,可謂獨霸一方。農場成立的北京青圃園菜蔬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青圃園)發展有機蔬菜基地500畝,産品銷往京津兩地24家大型超市及機關團體。據其介紹,幾十個大棚每年能生産4000噸左右的有機蔬菜,佔據著整個北京有機蔬菜市場50%左右的市場份額。每天都會有3噸左右的蔬菜從這裡運往家樂福、沃爾瑪等市區超市。
然而,記者調查發現,這個號稱北京最大的有機蔬菜生産基地為了最大程度地“滿足”市場的需求,很可能並未嚴格按照有機食品的生産體系進行種植加工。
隨處可見的農藥與化肥
廠房外整齊分佈的大棚便是青圃園的有機蔬菜生産基地。每個大棚門內墻上都貼有生産活動記錄:蔬菜品種、生長期、施肥、灌溉、滅蟲狀況、負責人、采收等詳細信息。根據記錄,大棚主要是以村裏養雞場發酵後的雞糞作為有機肥料,而除蟲則使用天然藥物苦參鹼和滅蟲燈、人工滅蟲等方式。
進入冬季,溫度的限制使普通菜地只能處於“農閒”狀態,工作的只能是一些鋼架大棚。儘管雞糞的漫天彌散為蔬菜的種植增添了些許“有機理念”,但看似嚴格管理的過程並非滴水不漏。在青圃園大約40多棟大棚內,隨處可見的是多菌靈、吡蟲啉、啶蟲脒等各種農藥,有的包裝袋還沒有開封。
而有機食品在生産和加工過程中要嚴格遵循有機食品生産、採集、加工、包裝、貯藏、運輸標準,絕對禁止使用化學合成的農藥、化肥、激素、抗生素、食品添加劑等。
在被問及這裡是否會有菜農使用農藥或者化肥時,青圃園總經理助理劉夢賢對公司管理十分自信:“從公司來説,如果農民要買化學農藥,他就得自己掏錢。基地所有的投入品都由公司統一購買,統一管理,可以保證生産過程中不使用化學農藥,並且公司會定期檢查大棚生産情況,以確保蔬菜的安全性。”
在基地工作的一位菜農介紹,公司以承包的方式將大棚交給他們管理,蔬菜的種植都由自己負責,種出的蔬菜由公司統一收購,收購價格由蔬菜公司制定,經過包裝後供應市區超市。
但是青圃園一辦公人員卻透露,蟲子多的時候,他們會用一些農藥。同時,留民營村一位農民説:“只要看不見,他們一樣用化肥,都是價格不菲的好複合肥,200多元一袋。在植物生長的關鍵期還用尿素。”
對此劉夢賢感到很憤怒:“這簡直無中生有,你不要拿這個來敲詐我們,我們公司做事很放心,是嚴格按照有機標準來做的。”
有機食品生産基地發現農藥,並非只有留民營村這一處。
在位於北京昌平小湯山百年綠源有機種植園(以下簡稱百年綠源)和金六環農業園(以簡稱下金六環)基地大棚內,也發現了一些農藥和化肥。
百年綠源市場部經理王鵬飛就此問題3次拒絕回答。然而,百年綠源一種植工人卻給出了答案:“蔬菜起蟲子很普遍,夏天長了蟲子,有時就用手拿,但也會用低毒農藥。”
金六環雖然曾作為2008北京奧運會農産品供應基地,但在其蔬菜大棚中也發現了尿素和硫酸鉀複合肥。
“這些農藥和化肥基本都不能使用。這是嚴重違背有機規則的。”農業部綠色食品管理辦公室一負責人告訴《科學新聞》,“不能持續符合標準、技術規範要求的企業,按照《有機産品認證管理辦法》第二十七條規定,認證機構應當對這樣的企業及時作出暫停、撤銷認證證書的決定。”
虛設的檢測儀和追溯碼
菜農負責蔬菜種植,公司提供生産資料並對整個生産過程進行監督,蔬菜收穫後由公司統一收購,檢測合格後包裝運往超市。從生産到銷售,整個過程似乎完全符合有機食品生産標準。
但是,在青圃園記者發現,蔬菜加工過程同樣存在問題。雖然劉夢賢一再強調公司對蔬菜都會進行抽查,檢測農藥殘留,以確保蔬菜達標。但菜農的説法卻截然相反:“公司對收購的菜基本沒有檢查,幾乎所有的蔬菜都能通過。”
“我們有單獨的檢測。我們檢測了,但是菜農們不知道。”劉夢賢説。但是,青圃園的對外宣傳欄上卻清清楚楚地定格著“農藥殘留檢測儀一台”——也就是説,檢測、篩查程序應該在本處完成。
在公司加工車間可以直接看到待裝的蔬菜堆放在公司辦公室後的倉庫內,沒有任何保護措施。倉庫旁邊就是生産車間,工人甚至沒有統一的工作服。形形色色的蔬菜按照一定重量放入一次性塑料盒內包裝,並貼上有機食品標誌和質量追溯碼。“我們就是這樣的流程,拿來標誌和追溯碼,直接粘在上面,就可以發往城裏了。”
進一步調查可以發現,追溯碼也形同虛設,似乎起不到任何作用。通過查詢電話12316,隨機輸入幾個有機蔬菜的追溯碼,得到的卻是“無法查詢到産品,追溯碼錯誤”的語音回復。而另一個查詢方法,登陸北京農業局質量追溯系統也只顯示生産基地名稱,並無其他信息。
“由於消費者層次不齊,給出産地信息即可。只有管理部門(後臺)才能看到詳細的種植、采收、加工、生産批次甚至哪個大棚生産等信息,而這些信息(對外)都被屏蔽掉了。”北京農業局質量安全處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有機食品生産時雖然不能使用化學農藥,但可以使用生物農藥,如果這些信息公佈的話,就更容易引起誤導。消費者只要知道是哪生産的,我認為就夠了。”
“買回來就直接吃了,誰還會去追蹤啊,甚至有的都不知道這碼事。”消費者給出了自己的聲音。食品追溯體系雖然可以監督和保障食品的合格安全、提高和促進居民生活質量,但是現狀遇冷如此。
混亂的認證標誌
百年綠源的情況更是不妙。對於2007年剛剛成立的百年綠源來講,目前只是通過了中國質量認證中心有機轉換産品認證,正處於“有機轉換期”,還沒有走到“有機産品認證”這一關——其轉換期要延續到2010年9月16日。
然而在該公司網站上卻可以看到“本企業生産蔬菜、水果通過CQC中國質量認證中心有機産品認證”的關於有機食品的宣傳和出售口號。
中國質量認證中心有機産品部相關負責人告訴記者:“這是完全沒有權利的,而且我們也不會給他們發放有機標誌。出現這種情況,我們會對他進行懲治,不可能任其發展。”
一個農場在申請有機産品認證後,要有1~3年的轉換期才能正式獲得有機産品認證,在轉換期內農場要完全按照有機認證標準要求進行生産,但其産品不能叫有機産品,只能叫“有機轉換産品”。
按照國家《有機産品認證標誌管理》規定:在有機産品轉換期內生産的産品或者以轉換期內生産的産品為原料的加工産品,應當使用中國有機轉換産品認證標誌。處於轉換期的食品是不能按照有機食品進行出售的,並且只能粘貼“有機轉換標誌”。“有機轉換標誌”和“有機食品標誌”有著顏色上的本質區別:前者為棕色,後者為綠色。
“企業認證的産品在轉換期間,必須使用轉換標誌。在這個過程中,絕大多數企業是嚴格遵守這一標準的。但是,個別企業無視規定,有可能是他們自己印製的。”前述農業部官員説。
按照《有機産品認證管理辦法》規定第四十二條:對偽造、冒用、買賣、轉讓有機産品認證證書、認證標誌等其他違法行為,依照有關法律、行政法規、部門規章的規定予以處罰。
“所以認證機構和監管部門如國家認監委和農業部都應該根據國家相關規定對此類企業進行監督檢查,甚至做出撤銷的決定。”前述農業部官員説。
但是一位百年綠源工作人員卻認為,雖然“只是有機轉換産品,但是也可以當作有機食品,因為我們有‘有機食品標誌’。‘轉換’可以説是有機的,也可以説是綠色的。”當《科學新聞》記者問到是怎麼拿到“中國有機食品”標誌的,該工作人員閉口不談。
利益分割
家樂福、沃爾瑪等經過包裝的有機蔬菜被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有機專用貨架上,不時有顧客被這包裝精美的蔬菜所吸引,而其中大部分顧客看到不菲的價格後轉身走開去挑選相對便宜的普通蔬菜。有機蔬菜價格是同類普通蔬菜的3~10倍甚至更高。
“這是什麼辣椒,兩個竟然要20多塊?”一位顧客顯然被有機蔬菜昂貴的價格嚇到了。而旁邊一位阿姨正在將選定的有機蔬菜放進自己的籃子,“貴是貴了點,但主要是花錢買放心。”
記者隨機採訪了幾位購買蔬菜的顧客,沒有人知道有機蔬菜的具體標準。“有機食品沒有污染、十分安全。”專門負責有機蔬菜銷售的售貨員告訴記者。雖然售貨員盡力向顧客推薦高價有機蔬菜,但她對有機蔬菜了解也明顯不足。
高價背後隱藏著的龐大利益空間,被層層分割。
集體管理、個人承包是大部分有機種植基地的管理模式,“一人兩個中棚、半個大棚蔬菜統一送到加工廠,然後走超市。加工廠定好價格,種植戶只負責將菜送到加工廠即可。到時候有獎金,有提成。”
利益的驅使某種程度上也會導致生廠商從普通種植戶那裏進貨,“要是他們缺菜了,也要到普通村民那裏收購,價格稍高些。”留民營一村民告訴《科學新聞》。這種進貨的結果是貼著有機標簽出賣普通蔬菜,吃虧的只能是不知真相的消費者。
“供貨價格根據成本來定,成本包括人工、有機生物農藥、有機肥、水電費以及其他損耗。與普通蔬菜價格差別大主要是因為這些成本比較高。”劉夢賢給出了價格的基本出爐參考。
但是《科學新聞》記者調查發現,青圃園從種植戶手裏的進貨價格,每公斤的蔬菜價格在0.44~4.32元之間變化,而其給超市的供貨價格則要翻上數倍到數十倍,每公斤都在十幾元,然後經銷商再以每公斤20甚至30多元的價格賣給普通消費者。這其中巨大的利益空間,基本被生産商和經銷商所賺取。
管理漏洞
“個別企業偷偷使用農藥和化肥,以及不按規定亂貼有機食品標誌這種行為在市場和生産上是存在的。相關管理部門應該根據《有機産品認證管理辦法》相關規定對企業進行監督檢查,直至企業做出整改措施。如果還繼續堅持,將會做出撤銷決定。”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認證機構負責人説。
“認證機構對企業每年進行一次檢查,對自己認證的企業每年抽查10%。從國家層面來講,作為有機認證機構的監督管理部門——國家認監委——也要對認證機構的檢測活動、市場上的有機産品的抽查,應該負有主要責任。”
對於有機標誌的使用,“偽造也好,冒用也好,企業首先一定要樹立誠信,認證監管部門應該加大對有機標誌的使用監管。”前述認證機構負責人認為。
化肥農藥的隨意使用,中國質量認證中心工作人員表示,“如果企業不講誠信,不按有機行業標準進行生産,只能依法處理,我們也很無奈。但是作為認證、監督機構,在工作中也有疏忽的時候,管理上肯定有漏洞。”那麼多企業,不可能每天24小時盯著去檢查。
“超有機”謊言
“不管哪家都存在這樣或那樣的問題。目前只能做到不定期對其生産、加工、産品等整個過程進行抽查。”■
一個破綻百齣的概念騙倒了公眾、媒體、官員甚至“專家”
徐治國王玲
“超有機”這一概念,已經“火”了幾年。從2008年至今,央視經濟頻道《經濟半小時》欄目對“超有機”理念分別以“夏糧豐收的背後”和“食品安全的‘三安模式’”為題進行過數次宣傳報道。最近一次要追溯到2009年9月29日,還是央視經濟頻道,以“中國超有機食品有望進入歐洲市場”為題介紹了三安與德國的戰略合作簽約儀式。“這次簽約有望使中國的超有機食品進入德國乃至歐洲市場。”
何為“超有機”?它是張令玉執掌的三安科技公司(簡稱三安)推出的一張王牌,據宣稱,它能夠解決人類的食品安全問題。
對話三安
1月21日下午3點,北京金隅大廈15層,三安科技所在地。
公司入口處的書架上擺滿了張令玉所著的“三安超有機標準化農業系列叢書”。隨手拿起一本關於“超有機食品檢測”的書,定價158元人民幣,一千多頁的書全部都是形形色色的檢測報告,沒有具體的檢測方法和儀器,出現最多的詞組就是“不得檢出”和“未檢出”。
“什麼是三安超有機食品”“為什麼叫超有機食品?它和有機食品有什麼關係?”
“你們想幹什麼呢?是購買還是尋求合作?”溫柔的客服人員馬上提高了警惕,並詢問記者的身份。“超有機和有機沒有什麼關係,之所以叫超有機是我們品牌所取的一個名字,一個概念而已,‘超’字並不代表打壓有機食品。”客服經理劉海英肯定地回答。
“那什麼樣的食品能夠稱作超有機食品?標準是怎麼樣的?”
“這個標準是我們公司自己制定的,只有達到我們的檢測標準我們才會給它貼上超有機食品的標簽。”
“和國家的有機食品標準相比,是不是更加嚴格呢?”
“不能這樣説,我們採用的標準根本就是不一樣的,我們企業有自己的認證標準,不是説有害物質低於國家有機食品的標準就是超有機食品。”
“叢書中看到檢測報告依據的標準是什麼?我們看到在某些國家機構的檢測報告中,説明了採用的標準是無公害食品、或者綠色食品、甚至是食品中允許的最大農藥濃度規定。”
“他們的報告只是參考,我們的檢測報告才是最終決定是不是超有機食品的關鍵,我們自己有三安生物科學研究院,有自己的研究團隊,自己可以對食品進行檢測。”
“三安超有機食品在生産過程中與有機食品有什麼不同嗎?”
“當然,三安超有機食品在生産過程中採用的是超有機農業種植方法即‘三安模式’,普通農業用地在轉化成有機農業用地之前會有3年的轉化期,而超有機農業種植方式基本上是當季就能産出超有機食品,不需要什麼轉化期。”
“能告訴我們張令玉的聯絡方式嗎?”
“我們張所長(三安員工對張令玉的稱呼)很忙,連我們都不知道他在哪,我們要見他都是要預約的,要不你先打個電話給他的秘書吧!不過張所長實在太忙了,很難見到他。”
而當記者撥通劉海英留下的秘書電話時,電話那頭是“您好,歡迎致電北京三安科技集團”的語音電話。至《科學新聞》發稿時,張令玉仍然聯絡不上。
專利檢索矛盾
在三安的宣傳中,他們擁有108項專利,以及“生命信息調控技術(Tech-BIA)”,所有權均由三安掌門人張令玉獨享。三安聲稱要利用這108項專利和這項“技術”解決人類“生存環境惡化的危機、食品安全危機和各種各樣疑難病症威脅、能源緊缺的危機”。
其中,三安利用28項創新的生物技術成果,創造出了全新概念的農業——三安超有機農業。試圖打造真正意義上的安全食品——超有機食品。
“我們把張(令玉)所長的108個專利中的28個用於農業生産,這28個專利都是申請的美國PCT專利。”三安生物科學研究院副院長魏剛告訴《科學新聞》。
而當《科學新聞》要進一步查驗一下這些專利時,魏剛給出的解釋卻是,這些專利都是張令玉申請的,屬於保密文件,是不能夠輕易讓人看的,但可以在網上查。
張令玉的專利是否屬實,世界知識産權組織(WIPO)、美國專利商標局(USPTO)和中國國家知識産權局可以告訴你答案。通過世界知識産權組織(WIPO)PCT專利文獻檢索入口,在發明人(InventorName)一項中輸入ZhangLingyu,只能檢索到3項專利。
通過美國專利商標局(USPTO)專利文獻檢索入口,在已授權專利數據庫(IssuedPatents)中,以發明人(InventorName)ZhangLingyu進行檢索,記錄顯示為“4”項;在專利申請庫(PatentsApplications)以發明人(InventorName)ZhangLingyu進行檢索,記錄顯示“3項”。
通過中國國家知識産權局,當以申請(專利權)人查詢時,只有8項;以發明(設計)人查詢時,得到的結果是25項,在PCT一項中,沒有任何記錄顯示。
“8個也好,25個也罷,都不是PCT專利。説有28項PCT專利,這肯定是假的。”國家知識産權局內部人士説。“這其中的許多專利都已被視撤(視為主動撤回)。”
當《科學新聞》記者進一步詢問為什麼發展中國的超有機農業不在中國申請專利時,魏剛給出的答案是,專利得到美國承認就夠了。
不規範的檢測表述
魏剛説,28項專利的申請基礎是“生命信息調控技術”,事實上,在網上搜索這個詞組也只和張令玉聯絡在一起。
這一“技術”在中國農業大學食品安全專家羅雲波看來,簡直不靠譜,“以自己在分子生物學的知識,可以判斷這是個典型的文字遊戲,而且對三安超有機食品前所未聞,從科學來講是站不住腳的。”
“什麼是超有機,本身這個概念就是對有機的混淆,我們是排斥它的。”農業部綠色食品管理辦公室相關負責人告訴記者。
張令玉的系列叢書也是基於這一“技術”。
“我自己也買了幾本張令玉的超有機系列叢書來看,書中出現頻率最高的竟是‘不得檢出’。”中國農業大學的教授孟凡喬説。對於這個“不得檢出”,魏剛將此解釋為“沒有”。“這就是他們的三無依據,沒有檢測到就是零嗎?有點科學常識的人都知道,儀器的檢出限不同,靈敏度不同,檢測結果也不同,就算是現在檢不出來,也不代表以後就不能檢出,檢測限以下就等同於沒有還真是稀奇。”孟凡喬説。
與此同時,張令玉價值上千元的系列叢書中的“不得檢出”並沒有標明“檢出限”。這一點在專業人士農業部中國綠色食品發展中心教授郭春敏看來,更是滑稽。“這個很不科學。什麼叫未檢出,稍有專業知識的人都知道,這是根據‘檢出限’來講的。所以在正規的報告中都應該標出‘未檢測出’的檢出限。本來有機産品的農藥就要求基本檢測不出來,難道‘超有機’還要怎麼樣?”
違背“有機”標準的“超有機”
魏剛認為,張令玉的“生命信息調控技術”非常有效。“利用三安技術成果,可以創造安全、高療效治療艾滋病、白血病、各種腫瘤、糖尿病、高血脂、尿毒症等疑難病症的新藥。通過交變電場來控制微生物的基因表達,使得微生物在發酵後生成的微生物製劑具有抗蟲害、增加土壤肥力、吸收土壤中重金屬的作用等等。所以我們根本不用有機農業費力的那一套。有機農業有轉化期,有機農業對土地還有各種各樣的要求,我們也不需要,不管是重金屬污染過的還是土壤肥力不好的,都可以進行三安超有機農業種植。”
“有機的概念並不是終産品有沒有農殘,而是強調整個生産全過程按照有機標準化作的控制。”郭春敏説,“超有機的種植前提是已經使用了各種降解製劑,這已經與有機生産背道而馳,根本不具有可比性。”
魏剛則自始至終都將三安的超有機“內涵”挂在嘴邊:“三安超有機的‘三超’已經超日本、超歐盟、超有機食品標準。在食品安全性方面我們還有三無,即無有害化學物質殘留、無農藥殘留、無獸藥殘留;三高即高産量、高品質、高安全性;兩低即低成本、低重金屬含量。”魏剛的自信溢於言表:三安的超有機食品當然要比有機食品好,將來也會取代有機食品的地位。
郭春敏認為,自己推行一套生産體系不是不可以,“通過使用生物生産技術,減少農藥化肥的使用,這是完全可以的。方法允許多種多樣的,可以採用常規的、有機的綠色的這些方式。但是,如果三安打著‘超有機’的概念,加之與有機概念的混淆和不理解,現在是在各地忽悠。”
在三安總部一間辦公室裏,擺設著各種三安的系列産品。其中一個很醒目,就是在産品外包裝上既粘貼“有機標誌”,又有“三安超有機食品”的標識。劉海英給出的解釋是,他們和一些有機生産基地合作,生産的三安超有機食品,所以也會貼上有機標誌。
根據郭春敏的説法,與三安合作形式下的産品,生産前提已經違背了有機生産標準,但現在卻打上了“有機標誌”的烙印,被誤導的是消費者,被質疑的只能是監管部門。
而三安及其合作夥伴已在全國形成了一個偌大網絡。
三安聲稱,超有機食品以其高安全性、高品質在近兩年的市場推廣中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深受消費者的關注和青睞,銷售範圍遍佈北京、天津、河北、江蘇、上海、杭州等多個省市,全國有100多個代理商。僅在北京、天津地區三安超有機系列産品就在80余家大型賣場進行了陳列銷售。截至2008年底,已在全國22個省(市)、56個縣市、91個示範點展開,普遍獲得了農業當年增産10%~80%、農民當年增收提高40%~300%的成效。有近百萬人購買和品嘗了三安超有機産品,在銷售中産生極高的復購率。同時三安超有機食品以其獨有的特性打入高檔酒店系統,而且三安超有機食品作為中國健康安全食品的排頭兵走上了國宴的餐桌。
“神秘人物”張令玉
看看三安網站上的張令玉:三安模式創始人,運用科學發展觀創新了生命科學領域的新方法,發明了生命信息技術平臺。網站上只給出了他的教授頭銜,沒有求學經歷等信息。而在網絡公開的其他資料中,這些信息也都沒有顯示。
三安科技網站對他的評價是:張令玉教授是一個被科技界、學術界、新聞界等許多人士譽為神秘人物的科學家。了解張令玉的科學家、企業家、政治家以及各界人士認為他是一個真正的科學家,不了解或者不熟悉張令玉的人士,則認為他是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物。
但在如今無所不知的信息網絡時代,查到張令玉的神秘身份並非難事。
據發表在2003年第5期《商務週刊》的一篇“長科首席科學家身世真相”報道,張令玉的文化程度僅為高中,早年因為盜竊而被判刑,在上世紀80年代依靠微生物“交變電場生物工程技術(MAB)”製造的“田力寶”,儘管被眾多專家評定為“根本沒有肥料作用”,但他在讓無數農民糧食減産時,個人還是賺得缽滿盆滿。
致富後的張令玉“並沒有忘記祖國人民”,在1996年左右得到李嘉誠的青睞,在隨後的日子裏重新回到了大陸,立志為“億萬農民朋友打工”。
而這篇報道指出的張令玉的MAB技術的基本思想與三安推崇的“生命信息調控技術”驚人一致:MAB是一種不同頻率、不同強度的交變電場進行微生物分離、培養和基因重組的新方法。只是當時這種“技術”被用來生産一種叫做“田力寶”的微生物肥料。然而,事實證明,“田力寶”沒有肥料的作用,花了數年、進行了數次評估的這種新技術只是一個騙局。
孟凡喬提到“田力寶”時記憶猶新:“當時他的一個師兄做的就是‘田力寶’的課題,做來做去並沒有什麼成果,浪費了幾年時間,差點博士沒畢業;然而今天他仍然能出來騙人。”
而就是這樣的人物和産品,在央視、人民網、中新社的宣傳中卻都曾“榜上有名”。
院士力挺“超有機”
作為認同三安超有機一派,地位顯赫的可能要數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營養與食品安全所研究員、著名營養與食品安全專家陳君石。
據三安自己網頁上的宣傳,陳君石曾親自寫信給黨和國家領導人推薦三安模式。自2006年開始,陳君石就跟蹤考證三安超有機農業模式以及所生産的超有機食品。從不相信到相信,從不理解到最後的理解。
陳君石最後還為“三安超有機標準化農業系列叢書”寫下了序言:“……食品生産的源頭環境污染是一個世界性的頑症,即便是世界上科技和經濟最發達的國家和地區,也還不能有效地解決這些問題。難以置信的是,張令玉先生創建的三安標準和農業系統從根本上解決了以上危害……”
一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業內教授將陳君石的行為解釋為“一個人為了利益不惜在公共場合講出違背常理的話”。當記者與陳君石聯絡時,他表示自己身在美國不方便(接電話)。當記者表示希望通過郵件採訪時,他拒絕透露自己的郵箱地址。
“上套”的不僅僅是專家。“全國各地忽悠,一些領導層和領導幹部有時就是被忽悠住了。”農業部一官員説。
一位政府部門的朋友曾給孟凡喬拿來一堆三安科技的材料讓他評審,並把張令玉誇得很神。孟凡喬直接告誡自己的朋友:“不懂就不要瞎説,讓這樣的東西騙到,太可笑了。”■
“有機”的利與害
王玲
有機食品真的比普通食品更健康、更安全嗎?經過一年多時間對過往文獻進行系統地整理綜述,英國科學家在2009年公佈了足以讓部分有機食品的忠實粉絲抓狂的結論:有機食品並不比傳統食品更加安全和健康。
研究結果在發表後的幾個月內引起了軒然大波。為此,研究團隊中的一員阿蘭(AlanDangour)不得不于2010年1月7日的《時代在線》上發表了一篇捍衛自己研究結果的文章,提醒人們不要盲目崇拜有機食品。在文章中作者用幽默的方式道出了由於文章的發表自己的郵箱被擠爆;從科學家到消費者都對他們猛烈抨擊,指責他們的研究結果站不住腳;甚至有人暗示由於該項目係政府發起支持,導致研究結果具有明顯的傾向性。
“有機更健康”是騙人的把戲?
美國哈德森研究所研究員阿萊克希(AlexAvery)指出,早在上個世紀20年代,有機食品概念已經開始出現,到了30年代有機食品已經擁有了一些狂熱的粉絲,其中甚至包括阿道夫 希特勒。然而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內,它並沒有形成什麼氣候。
直到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此時的市場已經醞釀成熟,有機食品可以賣更好的價錢。而且有機食品銷售者巧妙地利用了消費者對瘋牛病和大腸桿菌的恐懼心理,把有機食品吹得天花亂墜。事實上,在阿萊克希看來這些宣傳在事實上是根本站不住腳的。
阿萊克希告訴《科學新聞》,從來沒有研究確鑿地證明有機食品比傳統食品要健康和安全。一些有機食品的忠實支持者實際上已經不是把有機食品僅僅當作一種食品,甚至是當成了自己的信仰。他們中的很多人對於非自然的東西有天然的排斥性。他們認為所有自然之物,比如一朵花、一棵草都有自己獨特的不可被改變的屬性。這也是為什麼在有機食品的規定中把生物技術尤其是轉基因技術拒之門外的原因。“事實上,純天然的未必對人類就是有好處的。”
不管説有機是農作物的一種生産方式,還是一種時尚,中國農業大學資源與環境學院教授孟凡喬認為,從常理判斷,有機食品也不會比傳統食品更加健康和安全,“如果不是這樣,我們的食品監管部門可以下課了。”
孟凡喬説,英國的研究結果表明,傳統食品和有機食品一樣健康和安全(如果都按照食品生産的標準去做的話),是毫無疑問的。“可笑的是,中國的很多專家在説到有機食品時,總是冠以‘更健康,更安全’的修飾語。”
産量問題
有機食品的低産量一直是一個難以克服的瓶頸。然而卻有研究證明,有機食品的産量可以提高到與傳統食品相當。這樣的話就産生了一個矛盾:生産有機食品投入少(不用化肥和農藥),産量又不低,我們為什麼還要用農藥和化肥?
但阿萊克希發現,這些研究結果往往是有機支持者從海量的數據中挑出的有利的個別數據,而剔除了關鍵的不利數據。事實上,從對丹麥農業的一篇研究報告來看,如果丹麥全國完全採取有機農業的種植模式,丹麥的糧食産量將下降47%。
但孟凡喬認為,有機食品的産量低不能一概而論。“從國內外的情況看,在有機種植的前一兩年,産量確實比傳統種植的要低,但是到第三年,對於果樹來説,産量不會相差很遠。由於禾本科植物的特性,可能差別要明顯一些。”
有機農業更利於環境?
孟凡喬認為,有機農業的真正意義在於能夠保護環境,從某種意義上説,是一種可持續發展的農業生産模式。
有機食品(農業)的反對者認為,有機食品並不能起到環保作用,反而會增加溫室氣體的排放。原因很簡單,有機食品大部分通過空運,消耗了大量的石油,排出了大量的二氧化碳氣體。“但這些人可能忽略了一點,對於歐盟和日本這樣的國家,糧食等是缺乏的,需要從國外進口。就算是普通的食品也還是需要長途運輸,所以這算不得是有機食品的問題。而且現在有機農業也支持CSA(社區農業模式),也可以避免這個弊端。”
在中國,卻會産生另外一些問題。孟凡喬説,中國有機食品的標準也是從歐盟、日本等發達國家學習來的,然而在某些地方卻學得很糟糕。舉個例子來説,有機農業種植過程中,國外的標準裏允許使用硫酸銅(波爾多液的成分)來防治病蟲害,但規定相當嚴格。對於溶液濃度、施用面積,甚至在下一年的施用量不能超過多少都寫得清清楚楚。“反觀中國並沒有這些詳細的規定,我們的專家照搬了人家表面上的東西,對於深層次的原因,棄之不顧。銅離子本身是重金屬離子,如果有機農業在中國出現污染環境的情況,也不是奇怪的事情。”
要不要摻和轉基因技術
倫敦的一名農學教授戈登(GordonConway)呼籲,有機農業種植應該歡迎轉基因技術來克服其自身的不足,因為轉基因技術會幫助種植業減少對農藥的使用。但阿萊克希認為有機食品的粉絲絕對不可能同意:因為他們對“有機”兩個字純粹性的執著,足以讓他們對轉基因技術無比痛恨。
孟凡喬表示,有機農業不歡迎轉基因技術是有道理的。有些支持轉基因的人説,轉基因食品存在潛在的風險,比如基因漂移,比如産生新的致敏源等。
中國農業大學學食品科學與營養工程學院教授羅雲波反對這一説法:“轉基因食品並沒有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樣不安全。每一個轉基因食品的上市,之前都是經過了嚴格的實驗和風險評估的。哪些物種適合用轉基因技術,哪些食品不適合用,科學家都會科學篩選。比如説本身可能引起過敏的花生,是被科學家排除在轉基因技術的適用範圍的。基因漂移也是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歷史上一度誤報轉基因玉米引起人過敏也早已經澄清。轉基因技術可能會更好地解決我們的糧食問題。”
“有機”的未來
未來有機食品乃至有機農業究竟會怎樣發展,阿萊克希的觀點也很明確:有機食品在將來的上升空間不大,從性價比來看,所謂的有機食品遠遠比不上普通食品。有機農業不僅昂貴,而且會是對生態環境保護最沒有優勢的食品生産方式;集約化農業則能夠利用各種最佳方式來解決生産中的問題。“有機食品也好,有機農業也好,最大的特點就是反對科技,崇尚自然。當然它也不怎麼可能會消失,因為總有一批對有機食品虔誠敬仰的人。”
孟凡喬認為,有機食品在中國不是該不該發展,而是怎樣發展的問題。針對專家説中國13億人口如果都發展有機農業會餓死人的觀點,他表示,並沒有説要來個“一刀切”,沒有説全部採用有機農業種植。“既然社會存在有機食品的需求,為什麼要扼殺其發展呢?這個社會總有不同的消費層次。發展1%,還是80%,如何發展,才是值得考慮的問題。”
孟凡喬説,有機農業在中國的發展,現在看來是有一些混亂。雖然國家認監委每一年都會對有機食品的認證機構進行檢查,但目前認證機構的水平仍然參差不齊。為了掙更多的錢,某些認證機構不惜對不合乎有機食品標準的産品大開綠燈。如果一個認證機構能夠自律,可能有機食品的市場會好很多。
“但是在至少十年內,有機食品市場、以及中國的整個食品市場能夠真正乾淨起來還很難。只有社會建立起普遍的誠信體制,這一天才可能會到來。”■
責編:梁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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