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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其仁:抑制城市成長的傳統原因

發佈時間:2012年04月08日 08:19 | 進入復興論壇 | 來源:經濟觀察報 | 手機看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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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解中國城市化的進程,要借助某些關鍵的因果關聯。在方法上,這就離不開一套思維遊戲,比如“觀現象、猜原因”。不過,因果關聯也有多種多樣的可能性,猜測要選方向。上文我們先排除了一種流行取向,即把人均收入水平看作城市化率高低的原因。那只不過看起來好像兩個量,其實是一回事,誰也説明不了誰的。

  餘下再向哪個方向猜?還是費思量。傳統時代中國城市化的程度不高,是不是農業文明的一個必然的空間表現呢?想想是蠻有道理的。農業活動的技術基礎是光合作用,每一株作物的每一片葉子都要曬得到太陽,才有産出。這就決定了,農業文明追求的是土地的面積——“有土斯有財”。在廣袤的土地上搞農業,人口唯有分散居住,才便於就近照料莊稼。是的,倘若不是因為安全與防衛的需要,傳統農耕文明的居住模式可以是極其發散的。

  不過,早有學者指出,中國山多地少、各地差異極大的生態經濟環境,並不註定這個偉大的文明非要以農立國不可(例如《漢代農業》,許倬雲,1980)。事實上,商業文明早就在中國萌芽。從本文關注的角度看,商業活動從一開始就提出了在空間上聚集的要求。我們不妨從“集市”開始——那可是最初級的市場——買家和賣家總是自然地聚到一起,仿佛非要熙熙攘攘地湊熱鬧,才便於交易的達成。

  問題是,僅僅為農業服務的集市,受制于交通條件,覆蓋的人口範圍不可能過大,本身聚集的程度也不可能太高。關於這一點,人類學家施堅雅(G.W.Skinner)做過出色的研究。這位早在1949-1950年就在四川做過田野調查的美國教授,發現傳統的鄉土中國是由市場——而不是由村莊——組織起來的。在龐大的市場網絡的最基層,往往是一個集市帶動著周圍15~20個村莊。

  從集市“向上”發展,就會到達層級各不相同的“中心市場”。原來,交易活動也分層,並像産業活動一樣會逐步升級!現在不難明白,這只不過反映了交易批量的增加、交易半徑的延伸以及交易複雜程度的提高,所以需要集中更多的資本——人力的以及非人力的——參與其中,當然也因此需要更完備的保護。於是,高端中心市場多半設在有城郭拱衛之處,依城建市,“城市”應運而生。

  當然,“城”還有其獨立的來歷。對版圖遼闊的中央帝國而言,龐大的軍事行政網絡必定有空間上的表現。至少秦漢以降,“百代都行郡縣制”——皇帝老子靠朝廷命官治理天下,布關設防、徵收稅賦、實施政令,當然要選地理網絡的中心節點充當各級衙門的所在地,否則無從應付大一統帝國極其昂貴的治理成本。官、兵、民的聚集之地,商業服務供需兩旺,因城而市的,所在多有。其中,最耀眼的當數歷代京師之地,像咸陽、長安、杭州、北京,每一個都是最繁華大都會的一時之選。

  這樣,以市依城也罷,以城立市也罷,殊途並進,一起成就了中國層級制的城市體系。這裡有什麼共同的特點可以把握嗎?我以為還是施堅雅的概述最為精煉:“從一個中心地上升到上一級中心地時,居民的戶數就會增加,而從事農業生産的勞動力比重則下降。”

  (《中國農村的市場和社會結構》,中譯本第10頁)到了非農業人口聚集這樣一個抽象層面,中國的城市與法國年鑒學派刻畫下的歐洲市場與城鎮體系,看起來也就沒有什麼很大的不同。

  可惜,城市體系作為複雜商業的空間構造,説精巧極精巧,説脆弱又非常脆弱。譬如戰亂對城市的摧殘,總是甚于對鄉村的破壞。很不幸,中國歷史上外患內亂頻仍,戰爭動亂的規模之大、持續時間之長、殺戮之殘酷,歷史上的歐洲怕是沒得好比的。歷史似乎不講對稱,生産力聚集到城市不容易,破壞力以城市為目標卻“很自然”。僅就此點而論,中國的城市文明即使達到過西方不曾有過的高度(想想馬可波羅由衷的讚嘆),也一定屢遭毀滅性的破壞。令人不堪回首的歷史記憶,甚至凝結為民間智慧,例如在劉心武的筆下就出現過以下字樣:“小亂進城,大亂下鄉。”是啊,一次次的大亂總是先毀掉城市文明,既然身家性命在城裏難保,還不如上山下鄉吧。

  和平時期城市發展的最大敵人,則是中央政權持久的抑商政策傾向。過去我總是讀不明白,為什麼歷代中國皇權會一以貫之地敵視商業?有解釋説,那是商業利潤太高,難免令執政者擔心農業生産的根基被瓦解。這是説,擔心“無商不富”搖動了“無農不穩”。可是經濟邏輯並不支持以上“道理”——商業暴富是因為商業活動的供不應求,唯有“興商”才能降低其平均利潤,而“抑商”反倒會永遠維繫商業暴利。歷代那麼些個聖賢與明君,為什麼連這麼個簡單道理都不懂?

  後來看了1940年代末吳晗和其他多家的著述,才領悟到中央皇權真正擔心的是富商與之爭奪官僚的忠誠。農業大國的財政基礎薄弱,“高薪養廉”很好説,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低薪不養廉,官僚們公權私用的成本很低,一旦富商使錢買走他們的忠誠,即便“貴為天子”,還有什麼意思嗎?這樣看,“抑商”所固的遠不只是“農本”,而是大一統天下國家的政治國本。

  代價就是城市抑制。因為講到底,抑商即抑城。個中道理也簡單:商業活動要聚集在大大小小的城市中才能展開,人口聚集推進經濟聚集(即人均收入顯著增加),反過來經濟聚集再吸引人口聚集,城市化的發動機就安裝上了。可是,抑商政策插進來一杠子,非要把商業利潤人為地壓下去,那麼商業活動的人口聚集就帶不來人均收入更高的結果。失去經濟聚集的刺激,甚至經商還不如務農,人口的城市聚集怎麼可能會有強大的動力?

  加到一起,以農業為本的經濟結構、抑商政策傾向以及頻繁的戰亂,一起抑制了現代化以前時代中國的城市成長。據史家估計,1843年在中國商業經濟最發達的長江下游地區,約有7.4%的人口居住在2000人以上的城鎮,比商品化程度較低的華北地區的4.2%高出了3個百分點以上。但是,1801年的英國,居住在5000人以上城鎮的人口就達27.5%。這説明,早在工業革命之前,城市抑制就拉開了中國與西方國家發展的距離。

  1840年代以後的中國,主權動搖、被迫開放。以上海為代表的“五口通商”推進了城市化的進程,卻又被一場場更大規模的戰亂所抵消。正負影響算到一起,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的時候,全國的城鎮化率也就是區區的10%。新的問題是,在結束了戰爭、重建國家主權之後,再加上經濟方面的強有力的國家工業化,中國是不是就具備了消除傳統時代抑制城市成長的條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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