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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東方週刊》記者張瑜 | 北京、深圳報道
已拿到國家發改委“路條”的全國10個核電站廠址共30台機組擋在紅線外,由於投資體量巨大,這些項目都是各地方政府重中之重
因福島核事故而暫停一年之際,産業界重啟中國核電項目審批的呼聲,越發急切。
日本福島事故發生後,國務院于2011年3月16日出臺核電“國四條”,在“核安全規劃”批准之前,暫停審批核電項目,包括開展前期工作的項目。
這把已拿到了國家發改委“路條”的全國10個核電站廠址共30台機組擋在紅線外。由於投資體量巨大,這些項目都是各地方政府重中之重。
進入2012年,隨著政策上的走強,核電新建項目審批的重啟事也日漸高亢。而“硬缺電”態勢,也助推了這一呼聲。中電聯統計部主任薛靜認為,火電新增規模大幅減小,投資下降過快,因發電能力不足造成的“硬缺電”現象在所難免。業內估計,今夏中國電力缺口可能達到4000萬~5000萬千瓦。
2012年3月26日,國家主席胡錦濤出席在韓國首爾舉行的核安全峰會時表示:中國已對全國核設施的安全狀況進行了全面分析檢查,對在運行核電站安全系統的有效性進行了評估並提出升級建議。
此前的2012年全國“兩會”上,業界人士已陸續放出關於核電項目審批的積極信號。
全國政協委員、國家核電技術公司董事長王炳華在3月10日公開表示,“根據我自己的判斷,中央政府會在今年或在今年更早些時候恢復核電站項目的審批”。
全國政協委員、國家能源局副局長錢智民表示,中央會重啟核電的審批,而且裝機容量超過2007年發佈的規劃目標。
全國政協經濟委員會副主任、原國家能源局局長張國寶也在3月17日出席一個活動時明確表示,“各國核電發展依然熱度未減,預計年內新的核電站又將恢復建設”。
最權威的信號當屬溫家寶總理在2012年全國兩會上所作的《政府工作報告》。報告中提及“安全高效發展核電”。
由國家核安全局編制的“核安全規劃”(《核安全與放射性污染防治“十二五”規劃及2020年遠景目標(送審稿)》)曾于一個月之前提交至國務院,而國務院常務會議提出了進一步完善補充的意見。
“關於核安全規劃,目前核安全局的工作已基本完成,只等國務院的審批了。”國家環保部核與輻射安全監管二司副司長湯搏對《望東方週刊》表示。
據有關人士透露,“核電中長期規劃”也已上報國家發改委。這樣,兩大支撐核電項目重啟的基礎性文件,目前均已明朗起來。
“核安全規劃是重要的因素,但並不是最重要的因素,批哪種技術路線,批哪,批多少,這些可能才是核電重啟的關鍵問題。” 中國核工業集團公司科技委常委張祿慶對《望東方週刊》説。
在核電重啟前夜,還有一些不確定性。
內陸之爭
2012年2月7日,互聯網上公開了一份《關於請求停止江西彭澤核電廠項目建設的報告》,報告是安徽省望江縣提出的,目標指向一江之隔的江西彭澤。
報告對彭澤核電站的選址評估、環境影響等方面提出了“人口數據失真”、“地震標準不符”等質疑,並對項目建成後可能存在的各種問題和隱患表達了擔憂。
這又一次掀起了對於“內陸是否該建核電站”的討論。
如果不是日本福島核事故,或許江西彭澤、湖南桃花江、湖北大畈這三個內陸核電站已經正式開建。這一叫停,使得當地人對於核電安全性的關注陡然提升。最早站出來“反核”的安徽望江縣退休幹部汪進舟,甚至打算借核電站叫停之際“把它抗爭掉”。
望江縣的行動得到了中科院理論物理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科學院院士何祚庥的力挺,他曾撰文反對在內陸興建核電站。除了對於安全系數的考慮,何祚庥還提出了核電站所需的冷卻水源是否能得到保證的問題。他認為,在人口稠密的內陸地區興建核電站,一旦發生事故,後果將不可控。
全國政協委員、河南省政協副主席張亞忠在“關於終止中部地區核電站規劃與建設的提案”中提出:“希望國家考慮中部地區,尤其是河南、山西、河北、安徽、山東、陜西等省的實際情況,全面終止該地區核電站的規劃與建設”。而河南南陽也是內陸核電候選廠址之一。
日本福島事故發生後,根據國家核安全監管機構重新修訂的國標GB6249-201,我國濱河、濱湖核電廠的放射性流出物的排放標準要比濱海核電廠嚴格許多。
作為彭澤核電站所採用的AP1000機組的技術引進方,國家核電公司董事長王炳華説,“內陸核電站的設計標準和沿海核電站的設計標準完全一致,對其排放會有更加嚴格的約束。”
上海核工程研究設計院于2008年編制完成了《江西彭澤核電廠廠址安全分析報告》和《江西彭澤核電廠環境影響報告書(申請審批廠址階段)》。針對望江的質疑,上海核工程研究設計院發表聲明一一解釋,並強調,“在經過環保部核安全審評中心的嚴格評審後,2009年獲得環境保護部和國家核安全局的批文,同意江西彭澤核電廠一期工程一、二號機組的建設”。
目前世界上正在運營的核電機組有438台,其中內陸核電機組佔50.1%,沿海核電機組佔49.9%。在美國的104台核電機組中,內陸核電機組佔74%;法國,總計有58台核電機組,其中內陸核電機組佔69.5%;加拿大的內陸核電機組佔85.7%;德國佔82.3%;俄羅斯的內陸核電機組佔58%;印度的內陸核電機組佔42%,是沿海和內陸核電兼而有之。
國務院審慎非常
“來自美國內陸核電站的運營數據表明,正常運行時,核電廠的廢物排放受到嚴密控制與監督,可以實現近零排放,給周圍居民與環境造成的額外輻射負擔甚小,一般不到天然本底輻射的1%。當然,任何一種核電技術也不能確保百分百安全,但只要管理完善,發生事故的概率極小,遠遠小于交通事故等非正常死亡。另外,安全性是不是應該把整條産業鏈都算進來呢,煤電看上去安全,那麼煤礦每年發生事故造成的傷亡呢?”國家環保部核與輻射安全監管二司副司長湯搏並不認同內陸禁建核電站的呼籲。
國務院對內陸核電站一直非常審慎。中國最早開始選址工作的核電站之一---湖南桃花江核電站準備了將近40年,一直沒能拿到建造許可證。
在福島核事故之後,桃花江核電站也陷入停工狀態。據本刊記者了解,上千名工人已撤離,廠址內一些大型設備被轉移走,此前訂購的一些生産週期長的設備也將轉到遼寧葫蘆島的徐大堡核電站。桃花江核電項目已累計投入近30億元,停擺一年間,銀行貸款利息即為2億元。
位於湖北咸寧的大畈核電站沒有完全停工,但情況也好不到哪去。“這麼大的工程停下來,每天都面臨著巨大的損失,久而久之造成了資金鏈的緊張,那段時間銀行一聽是核電項目都不給貸款。”參與大畈項目的核安全與環境專家委員會委員鬱祖盛對《望東方週刊》説。
2010年,全國有43個審查完成初步可行性研究報告的核電項目,其中內陸佔31個。
大反思
中國核電已經過一年時間的反思。日本福島發生核事故後不久,我國就組織了核電安全大檢查並於2010年8月結束,最終調查報告得出“國內已運行和在建核電項目安全有保障”。
國家核電技術公司董事長王炳華透露説:“在大檢查過程中,共計發現了14個需要整改的問題。這些問題,有的已經完全解決掉了,有的正在解決當中,有的已經列入三年改造計劃當中。”
中國最主要的核電公司為三家:中核集團、中廣核集團、國家核電技術公司。日本事故發生後,各核電單位相繼進入自查、改進階段。
在配合國家核安全局完成浙江三門、山東海陽AP1000核電項目的安全檢查之外,國家核電技術公司和美國西屋公司分別針對AP1000設計應對福島核事故條件開展了獨立的“壓力測試”,並相互校核。AP1000是來自西屋公司的技術,由國家核電技術公司負責引進、吸收。
中核集團總經理孫勤則公開表示,該集團針對最新的核安全要求做了25大項的改進,特別在新一代核島的設計上,採取新的堆芯設計、按照能動加非能動的設計,過去的單安全殼都改為雙安全殼。
最明顯的改變是,日本福島核事故後,中國明確規定核電廠設計必須嚴格按照HAF102(《核動力廠設計安全規定(2004版)》)的要求執行。這個版本最大的特點就在於大大提高了安全要求,充分吸取國際上已發生的兩次重大核事故的經驗教訓,明確要求核電廠“必須考慮”對假想嚴重事故的預防和緩解,並採取相應的措施,而不是“盡可能地考慮”。這使得包括新建核電站及2004年之前就已完成設計的核電站都不得不比對HAF102作出改進。
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工程。據《望東方週刊》了解,福島事故後,中廣核工程有限公司的“福島核事故技術改進方案制定工作組”開展了CPR1000設計與HAF102及其導則的符合性的分析評估,對新項目的廠址要求和在建項目在嚴重事故、事故後核動力廠狀態檢測、抗震設計、輻射防護等方面進行了復核性檢查,對甄別出的CPR1000薄弱環節提出了11項“實體改進建議”。
此外,廣東臺山項目也將結合法國電力公司的研究反饋進行持續改進。
針對福島核事故暴露出的人為因素,對核電運營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作為中國最大的核電基地運營方,大亞灣核電運營公司為了更好地應對超設計基準事故和嚴重事故,還申報了“核電站非能動應急電源(高容量蓄電池蓄能系統)與高位冷卻水源系統研發”項目,作為“國家能源應用技術研究及工程示範項目”,已通過國家評審並正式開展。
技術升級競賽
“AP1000具備預防和緩解嚴重事故的能力,可以抵禦類似福島的超設計基準事件,在事故後72小時內通過非能動系統將核電站逐步帶入穩定狀態,減少操縱員干預和對外部動力源的依賴,因此不會發生堆芯或乏燃料池的燃料破損狀況,安全殼可維持其完整性,無不可接受的放射性泄漏,72小時內無需場外支援。”在談及福島事故後對AP1000的評估結果時,王炳華對《望東方週刊》説。
“AP1000的安全設計級別比常規設備高出250倍。”西屋電氣亞洲區總裁Jack Allen對《望東方週刊》説。
AP1000的成熟性在美國國內及中國一直不乏質疑之聲。2005年,美國核管會(NRC)正式批准了AP1000的DCD15版並頒發了設計許可證。中國引進的正是這一版本。此後,由於美國聯邦法律加入了關於“防大飛機撞擊的法規要求”,AP1000就開始了一系列的設計優化,版本一直升級到DCD19版。美國當地時間2011年12月22日,美國核管會批准了DCD19版設計證書。
Jack Allen透露説,計劃採用AP1000機組的美國Vogtle和V.C.Summer兩個核電項目進展順利。美國核管會已完成對Vogtle的3、4號機組以及V.C.Summe2、3號機組聯合建造運行許可證的環境評審、安全評審和強制公眾聽證等相關工作,有可能在2012年早些時候就獲得批准。
“在美國宣佈新建的22台機組中,有14台為AP1000,其中6個已經簽訂了合同。” Jack Allen説。
國家核電技術公司一直力推AP1000成為未來中國核電的主力堆型,尤其是在福島核事故後,AP1000的高安全系數成為其最大的賣點。
不過,在國內已建成運營了近30年的“二代加”技術及其主導方中核集團、中廣核集團並不認同“二代加不符合安全標準”的説法,認為自己在成熟性及經濟性等各方面均優於AP1000。尤其是在福島核事故後,“二代加”機型會否被AP1000取而代之更成為爭論的焦點。
“三代更安全,不代表二代加就不安全。”張國寶在接受《望東方週刊》採訪時曾明確表示。
國家環保部核與輻射安全監管二司副司長湯搏也對《望東方週刊》表示:“核安全規劃的制定,一切皆以安全為主題,並不涉及到技術路線的選擇,也沒有任何傾向性。從美國的情況來看,許多二代加核電站都在要求延壽,而美國甚至在考慮將核電站壽期提高至80年甚至更長。”
2月21日,國家能源局宣佈,全面啟動在運在建核電站應對超設計基準事故安全技術研發計劃。據接近國家能源局的專家介紹,此計劃首批設立項目共計13項,預計將在2013年前後完成,且研發成果將向我國在運在建機組推廣。屆時,二代加核電站將會在總體上滿足國際公認的三代核電安全標準要求。
為了不在新的安全標準下落後,中核集團及中廣核集團仍然加緊了技術的升級改造,提出了基於現有“二代加”技術的改進型的“三代加”技術,希望在新一輪的技術競賽中搶佔制高點。
多年來,經過對大亞灣時期引進的法國M310技術的消化吸收和改造,中廣核集團形成了自主品牌CPR1000+並應用於大亞灣、嶺澳、嶺東3個核電站6台機組的建設及運行。福島事件後,中廣核集團又對CPR1000+提出了“11+24”項改進計劃,進一步形成了ACPR1000-P及ACPR1000的新三代技術路線,提高了安全停堆地震等級,增加了超設計基準事故的應急供電、供水系統等。
中核集團的研發突擊也是緊鑼密鼓。經歷了CNP1000的功敗垂成及CP1000的進化,中核集團對於自主品牌二代加技術的改造最終也走到了“三代”---ACP1000。本刊記者獲悉,中核集團已撥款超億元來支持ACP1000的研發。
張祿慶説,ACP1000完全能滿足美國電力公司要求文件(URD)的要求。從技術成熟性來看,ACP1000已具備相當好的基礎。堆芯從157盒燃料組件擴大至177盒後的物理設計,包括18個月換料的堆芯燃料管理設計工作已相當深入。另外,ACP1000的反應堆堆芯設計、國産化燃料組件設計與製造等,擁有自主知識産權,目前已申請獲准了數十項專利。
“ACP1000最閃光的亮點是,許多二代改進型機組上採用的系統、設備可以沿用,國産化程度將會迅速提高,有助於降低建造成本。”張祿慶説。
産業鏈波動
相對於地方政府和核電運營商,核電設備製造企業遭遇核電放緩的困擾更大一些,對重啟核電項目審批的呼聲也最高。
20多年前,中國第一家商業核電站---大亞灣核電站的核心部件整體國産化率只有1%,就連廠區裏舖路的水泥都是進口的,經嶺澳一期、嶺澳二期,這個數字已逐漸提升至85%,大部分的設備都可由國內的設備製造廠商如中國一重、東方電氣、沈鼓集團等提供。
但這個過程並不容易。因為核電裝備通常要求高、難度大,給廠商帶來了巨大的壓力。福島事故後設備廠商對核電未來發展信心也産生了動搖,這使得原本就異常嚴峻的産業形勢更加惡化,設備製造進度與質量風險迅速加大。
“設備廠商製造能力一直在提升,這是有目共睹的,但也存在一些問題。前兩年核電發展較快,對它們的生産、研發能力提出了很大的挑戰。”一位核電工程公司人士對《望東方週刊》説:“有些廠商做核電設備其實是虧本的,因為合格率低,經常要報廢重做,一台設備可能幾百萬元就沒了,成本高企,越做越虧,利潤反而不如做常規裝備。”
隨著福島事故後中國核電政策的變化,核電廠商又出現了另一個不適應。“為了適應核電高速發展,製造廠這幾年投入很大的力量提升質量和搞研發,不斷地招兵買馬培養人才和生産能力,卻突然遇到了核電剎車,許多訂單由於項目的不確定性而撤了回去。原來是做不及,現在是沒得做。誰來養他們?”上述人士表示。
“如果2012年再沒新項目開工,最先斷糧的可能就是製造廠,再接下來就是核電工程公司。”
與此同時,受福島核事故影響,各施工承包商對核電發展的預期也發生了變化,加之近幾年物價快速上漲、人工成本大幅增加,承包商商務問題集中爆發,制約了各項目建設的推進。
多名業內人士對本刊記者分析説,即使2012年核電建設重啟,速度也不會像前兩年那麼快,儘管長期來看市場的需求量巨大,但短期之內這種急剎後遺症可能依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