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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廣鐵集團車輛段,檢修員騎著單車穿過鐵道去吃午飯,他身後那种老舊的綠皮車在鐵路的日常運營中已不多見,通常它們只有在春運中才再度煥發活力。 (馮飛/圖)
1987年,美國遊記作家保羅 泰魯坐火車遊歷中國,卻遲遲沒有被窗外的美景所吸引,他發現其所身處的被綠色鐵皮包裹的世界要有趣得多。在這個移動的長龍裏,人們用驚人的熱情嗑瓜子、打牌、聊天和喝茶,每個人都好像在度假,總有無限的創意來打發時光。“中國人‘生活’在火車上。”保羅寫道。
這些見聞後來被他收錄于著作《騎著鐵公雞,坐火車穿越中國》中,在講述那個美麗的東方古國之前,他先描繪了一個軌道上的中國——“在這裡,火車不是交通工具,它是這個國家的一部分,它是一個地方。”
25年後,保羅筆下的中國正在消失,她的火車變得更快速,鐵路也更完善,但問題卻更為複雜。
夢想的方舟
建國後相當長的時間裏,火車幾乎是中國人唯一的遠行工具,5萬公里的鐵路像毛細血管般連通著空間人心。那時候的火車都是綠色的,源自計劃經濟時期對蘇聯忠誠的模倣,同時也是一種戰時審美遺留,“綠皮車”的稱謂由此而來。
在1980年代的官方語境裏,火車代表著希望和力量。這樣的形象不時在小學課本、人民幣、掛曆或政治宣傳畫裏得到強化,最終凝固成工業精神的象徵和寫照。揮汗如雨的司爐工是勞模的常見形象,伸出半個身子手搭涼棚遠眺的火車司機也成為祖國開拓者的化身。就連時代的英雄——如歐陽海、周雲成和戴碧蓉等,事跡也與火車相關。
十一屆三中全會所帶來的新氣象激發著每一個中國人,包括作家王蒙。1980年,他完成了首部意識流小説《春之聲》。故事發生在春節前夕一輛綠皮悶罐子車上,主人公是一位訪德歸來的工程師岳之峰。車上的世界是文革後中國社會的縮影,有埋怨的婦女、自私的乘客、卑劣的盜賊,也有隱忍的老農、盡職的警察和上進的學生。在最艱難的旅程裏,一個抱著孩子的婦女開啟了一台“三洋”牌錄音機,在美妙的德國民歌中,列車衝破黑暗,裊裊前行。在下車的一瞬,岳之峰回望來路,看見了一個嶄新、輕便的新型火車頭拖著他坐過的舊車廂呼嘯而去。
個性也正在覺醒。當美國人保羅在綠皮車上饒有興致地觀察他的“火車中國”時,一位叫周雲蓬的東北少年也獨自踏上了人生的第一次旅程。他已經失明7年了,但仍心懷夢想。他拄著棍子上了一輛開往天津的綠皮火車,在鋼輪與鐵軌撞擊的隆隆聲中喝了幾口散裝啤酒,感覺“世界就成了我哥們”。
那一趟綠皮車成了周雲蓬夢想的方舟——他最終成了一名流浪歌手。這是一個讓人羨慕的身份,更多的年輕人喜歡用流浪和遠行來自我證明,一個叫齊秦的喜歡沿著鐵軌憂鬱獨行的台灣歌手,則成為爭相模倣的時代偶像。
火車成為一種文化符號,它出現在詩歌、散文和影視作品中。詩人海子坐火車追隨比他大二十多歲的女作家途徑德令哈,留下不朽的詩句——“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摘自《火車經德令哈》)
但這個浪漫年代卻易碎而短暫。隨著經濟大潮的快速興起,理想在與現實的較量中最終敗下陣來。功利主義和消費主義隨之盛行,開啟了煩囂而光怪陸離的下一個十年。
1989年農曆新年過後一個月,詩人海子穿著白襯衫和藍西褲,在山海關一段慢車道上臥軌,等待一輛將從他身上軋過的慢車。一個充滿詩意的理想主義年代結束了。
綠色在消失
無論從國家還是個人層面,封閉已經成為過去。新型生産方式解放了大量農村勞動力,他們離開故土,涌進沿海繁榮的工廠,影響深遠的“民工潮”由此發軔,每年春天,他們匯集南下,歲末回流,鐵路則是其最主要的通行路徑。
1980年,現在意義上的“春運”首次出現在《人民日報》和新華社的通訊稿上。3年後,鐵路包攬春運的局面難以為繼,道路、水路、航空紛紛加入,但仍難解困局。1987年,歷史上第一個春節民工返鄉潮出現並迅速席捲全國,平均每天有70萬人站著返鄉,曾有記者數過人頭,在一輛喘息前行的綠皮車裏,平均30平方米的空間裏竟塞了近300名農民工,他們頂著化肥袋,背靠背站著睡覺。
歷史資料顯示,1985年全國鐵路營業里程是5萬多公里,而至1990年代末才增長1萬多公里,人均不足一根煙長。但更致命的是車速,1990年代中前期,綠皮車的平均不足50公里的時速,嚴重制約了蓬勃的工業物流和客運。
周雲蓬至今仍記得在蝸牛般的綠皮車上吃過的苦頭。那時候他已經大學畢業了,準備到雲南流浪。那時候北京到昆明需要五十多個小時,他只堅持了一半就崩潰了。他蜷縮在車廂過道,任憑餐車和上完廁所的人踩著他的長髮。
在另外一次綠皮車旅行中,周雲蓬又遭遇了玩笑。他和一個文藝青年去泰安,一路上他們高談馬爾克斯、鮑勃 迪倫和荒誕派存在主義,旁人紛紛側目。按照群眾舉報,一位警察在終點站攔住了他們,説犯了“高談闊論胡説八道”罪,罰款50元。
告別上一個十年的朦朧,1990年代中國的主題是發展和追趕,而且做得相當成功。她以極短的時間搖身變為這顆星球上最受矚目的經濟明星。但問題也不少,例如作為經濟持續發展的重要支撐——鐵路運輸業長期落後於社會生産需求。
鐵路變革首先從“顏色”開始。緩慢而沉重的綠皮車被視作負累和瓶頸。1990年代初,一種橘紅色的25型客車面世,它定員更多,舒適安靜,還帶有空調,很快就在主幹線上取代了綠皮車的地位。
硬體的成熟加劇了對速度的訴求。1997年4月1日,中國鐵路第一次大提速在京廣、京滬、京哈三大幹線進行,列車時速達到120公里以上。這一年廣州鐵路售票開始採用電腦客票系統,全國春運期間增設的臨客也取消了棚代客列車。
但僅1年後,這套優秀的系統就遭到考驗。1998年1月下旬,暴雪襲擊湖南導致京廣線受阻,20萬人滯留廣州火車站。前往採訪的記者發現,他們幾乎清一色是農民工,攥著可能已經失效的普快車票,不知所措地衝擊著護欄。
綠色車消失的速度在21世紀初就已非常明顯。幾乎所有幹線上已經不見了它們的蹤影,只在少數支線和短途線路中仍保留。現在,北京的綠皮火車只剩下不足10對,運行在浙江鐵路線上的綠皮車只剩下總客車量的十分之一,而南京、青島等城市則將徹底告別它們。
2000:300
1997年後,中國鐵路又經過了5次大提速,進入了高鐵時代。2007年,第一輛和諧號在廣深段下線,時速200公里,但僅僅3年後,國産新一代動車就以486公里時速刷了新世界鐵路運營試驗最高速紀錄。
但這並非都是好事。對農民工來説,他們更關心火車票的價格。2010年12月,成都到北京上海動車組票價發佈,最高突破2000元。另一項調查顯示,在上海400萬農民工中,平均購票意願只是“不超過300元”。
2011年1月11日,上海到成都動臥發車。它擁有國內最高級的臥鋪車廂,每個鋪位配有獨立視頻系統,高級軟臥還配有小型會議室,堪比五星級酒店。但它的上座率卻極低,一節臥鋪車廂只有1人。而另一邊,在濟南火車站,每7個期待購買廉價車票的農民工卻只有1個如願。
“供給與需求嚴重不匹配。”上海同濟大學交通運輸學院城市軌道與鐵道工程教授孫章公開質疑,“眾多需要回家的人買不到票,鐵路卻給出如此奢華條件的高價動臥,一輛車運不了多少人。”
專欄作家信海光也撰文評論——“請給窮人留一趟綠皮車”。他説:“‘綠皮車’的消失並不是一個孤立現象,社會看起來雖然是在進步,但留給窮人的選擇正逐漸變得越來越少。”
這是一個無法扭轉的事實。2010年6月,運行于北京和上海間唯一一輛綠皮車“1461/1462次”停運了。白領們更多的是懷舊,但對農民工來説則是無奈和沮喪。往年,京滬綠皮車的硬座票價只要88元,而動車的一等軟座則需要935元,相差超過10倍。其運行區間的顯赫和票價的低廉,使其被平民追捧稱為“神車”。“有種辛酸的幽默。”一位網友評論。
“神車”上總能發生各種各樣難以想象的事情,江蘇民工廖興榮則是其中的見證者。每年春節,這些只買到站票的不幸者總是能被激發出驚人的潛能,他們睡在行李架上,椅子底下,廁所或垃圾堆裏。“還有睡在椅背上的,就一個拳頭寬,神了。”廖説。
有一年簡直擠瘋了,廖興榮抱著妻子躲在盥洗室,看著上不了車的人打碎車窗,強行爬入,車裏的人則用雙手組成屏障抵抗。一個女大學生被嚇哭了,一個老人則給列車員跪下來請求出去。幾乎每到一站這樣的空間爭奪戰都會上演,而結果卻異常和諧,新舊乘客會迅速不計前嫌,相互關心,或者團結一致地朝一列疾馳的特快專列扔礦泉水瓶和垃圾——在誰先通過的問題上,他們總是弱者。
2011年春節,廖興榮孩子的身高已經超過了半票線,他需要花往年近3倍的錢來回家。這是個痛苦的經歷。“我想念在綠皮車裏擁擠的日子,對我們來説,它是一種必需而非選擇。”廖説。
將消失的不只是綠皮車
綠皮車仍在不斷減少,由此激發的供需矛盾讓歸途變得不那麼平坦。
陪伴中國人近半個世紀的綠皮車正加速駛向其歷史歸宿處,同時也幻化成一種記憶和情懷重新進入人們的生活。近年來,當“京滬線”、“濟烏線”和“濟哈線”等歷史悠久的綠皮車相繼停運時,總會引起強烈的不捨和懷念。火車迷和老乘客自發匯聚于車站,和列車合影,和乘務員合影,人們互相不認識,那一刻卻有千言萬語。
這種情感在2008年上海雙年展上一輛參展的斑駁綠皮車廂裏達到一個小高潮。綠皮車被藝術認可並步入歷史記憶之列。在南京,一條市內短線綠皮車已被改造成人文景點,每天遊人如織,感懷歲月滄桑。
2012年春運客流量預計超過31億。面對這又創新高的規模,鐵道部花9.4億整治綠皮車,安排5029列臨時客車投入春運。鐵道部的計劃是:隨著一批高等級的客運專線的建成和鐵路網絡的完善,2020年春運緊張狀態將不復存在。
“動車化、高鐵化已經成了中國鐵路發展的趨勢,”上海鐵路局一位人士説,“不僅是綠皮車,以後可能連空調列車也會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