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梁林留下的信件是一個複雜的工程。前赴後繼,有數位戰士參加了這項硬戰。
這些信件主要是梁林和他們一生的摯友費正清夫婦之間長達16年從未間斷的通信。
其實距離今天很近的時候,人們的交流還只能通過寫信完成。一來、一往少説也得一個星期的時間,兩邊的人們只好用密密麻麻的文字,唯恐言不由衷地去填補時空的分離……然後耐心地、揪心地……等待答案或者誤解。
發生在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這批通信,跨越太平洋兩岸,跨越紛飛戰火。所以才會出現林徽因在歷經漫長瘋狂等待後用陶醉的筆寫到:
My dearest darling idiotic friends, why why why on earth didn’t you write “via Siberia “ on it. Do you realize that your last three letters each taking fifty days to come???!!!
林徽因手跡
我最最親愛的傻瓜朋友,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你們不讓信通過“西伯利亞”郵路,你們知不知道你們之前寫的三封信每封都走了五十天???!!!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初,梁思成林徽因,費正清費慰梅,這兩對年輕人偶然相識于北平,卻不曾想到之後各自命運的激變,而他們彼此終成為生命中最親密的朋友。(之一都不是,是“最”)
費正清在他的《對華回憶錄》中,有一個章節的標題是“中國朋友”,開篇即用英文大寫寫到:OUR CLOSEST FRIENDS in China ……還嫌不夠,之後又加括號(or elsewhere, for that matter)were Liang Ssu-ch’eng and his wife Lin Whei-yin….“我們在中國最親密的朋友(或者説在世界任何地方)是梁思成和他的妻子林徽因。”而費正清的妻子費慰梅更是在她七十歲高齡的時候,開始數次往返中國,拜訪梁林舊友,撰寫梁林傳記。
在他們一生交往的十多年時間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兩對朋友,一來一往的信件,寫到美國去的梁林的信件完好地保存在費正清故居,(現在已經捐獻給美國麻省的一家博物館。)而寫自美國的信件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因屬於裏通外國的罪證,匆匆被銷毀。
這批信件的複印件四年前由梁從誡交給我。兩大本,全部由英文寫成。我們首先逐一翻拍、標識頁碼,共690頁。其中寫自林徽因的信超過三分之二。
朱莉在頤和園
為便於閱讀,將英文手寫體的書信改造成打印體是第一道工序。第一位擔當此任務是Julie. 朱莉。
朱莉是我十年前在哈佛認識的老朋友,數次來北京後,在這裡的朋友也遍天下了。她的熱情會融化每個認識她的人。
幾乎每次坐地鐵回家後她都會給我展示一個紙條,説是剛剛在地鐵上認識的,人家給她留了聯絡方式,請她週末去玩等等。因為她見到在地鐵讀英文單詞的姑娘小夥就會主動打擾人家聊天。
院子的門口有保安站崗,每次路過,我都避免目光和他們對視,只要目光相撞,我內心就覺得自己是要潛入這個家屬院的不法分子,恐被生擒。而朱莉一到,每次大老遠地就熱情地高呼:你好!有一次還嚇我一跳地冒出:你好,小張!之後,她告訴我,昨天她和小張彼此用簡單的中文單詞和英文單詞聊了很久。
朱莉每天出門去地鐵的路上會路過一處工地,她都會熱情地和那裏的農民工打招呼,而且不斷用她剛學會的幾個中文單詞變幻打招呼的方式,“你們好!”“你們好嗎?”“春天到了,太棒了!”
於是,在我們住的這一帶,朱莉很popular. 。朱莉是我認識的美國人中少有的open minded的。和某些美國人來中國要自帶礦泉水不一樣,她住在我這兒時,像個孩子,看我吃什麼她就要吃什麼,無非是我喝杯涼茶,宣揚了一下中國文化對食物性質的劃分,我感冒時衝杯同仁堂感冒沖劑,解釋了一下傳統中醫文化的精深。(幾年後,朱莉果然為了求中醫,專門又來到中國。)
朱莉更讓人佩服的是她的淵博。你要向朱莉打聽些關於美國的……在我看來,幾乎所有的事,沒有她不知道的。她不是一般的知道,幾乎任何事,她都能從起源説起……她又酷愛説話,於是,住我家時,我每天早上要上班,為了抓住和我説話的一切機會,她會在我刷牙時靠在門口開講……直到我穿著鞋子出門。
朱莉在八年前我做《幼童》的時候,就已經是我們這個攝製組的一名成員了。開車,是朱莉的最愛,她已經五次橫穿美國大陸,於是,在美國她替我們開車沿新英格蘭北部一路去查資料。後來,還為《幼童》中的美國家庭女主人配音。
這次接過閱讀梁林信件的任務,朱莉很興奮,她在哈佛工作多年,對費正清夫婦的大名很熟,而一旦讀了費正清的信後,詫異不已。這是我今天接觸所有認識費正清的人的第一反應。因為,認識費正清的這些教授們幾乎都是在費正清成為研究東亞問題王國的君主之時,成為他的學生,我記得在保羅柯文教授主編的對費正清的回憶文集中,有位學生寫過,一次費教授給他電話,讓他在明天早上7點到他家見他,討論論文的事。這位學生一大早睜著昏睡的眼睛趕到費家,費教授一邊剃著鬍子一邊開始了他們的話題,梳洗完畢,他們的談話在去辦公室的路上繼續……在他所有學生的眼裏,費正清教授不茍言笑,生命中的每一秒都獻給了他的事業,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在他將《中國:一個新的歷史》書稿交付哈佛大學出版社的兩天之後,他在劍橋去世。)
老年費正清
而我們手中的信件寫自費正清二、三十歲左後,青春年華,新婚燕爾,初涉中國。在我看來,他的每封信都熱情幽默,魅力四射。看這封寫于1947年的信,原文為:
Dearest Whei,
This is not the letter I have been going to write since last year. That letter has already grown, potentially, to 76 pages, or maybe 176, and the Post Office department, hearing about it, has warned me they may not be able to deliver so long and intricate a composition. Just the other day the Postmaster said to me. Do you think your letter to China has to be as long as the postal route? So I replied to him theoretically, Sir,……
親愛的徽,
這不是那封去年開始我就承諾要給你寫的信。它早已不斷長長,從76頁到後來可能長到176頁,郵局的人聽説後警告我他們不會郵遞如此複雜冗長的信件。郵遞員説,你以為你的信要寄到中國,信就要有到中國的郵路那麼長啊?
結果我只能曉之以理了,我説先生,北京到這兒有10000英里,我這封信要寫的內容跨越15個年頭,這期間地球每日自轉的距離有24,000英里,還不要説它繞太陽的公轉距離。要涵蓋如此巨大之時空,這封信得有些與眾不同吧。據哈佛大學最新發明的電子計算機系統計算結果,這封信的內容需要承載473 萬億光年的信息,如果還要包括梁思成先生,費慰梅女士,金岳霖教授,還有老費我,我們每個人各自的運行軸線,還有他們各自相互之間的輪轉。……如此説來,我對郵遞員説,這點長度算不了什麼。
拽吧?你相信這就是日後主持《劍橋中國史》的John King Fairbank 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