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這些年來,我們在談論中國紀錄片走向世界的時候,總愛用兩個詞,一個“與世界接軌”,一是“與世界對話”,似乎這是我們努力的一致目標。細推敲起來,這兩個詞是截然不同的,它反映了兩種不同的創作觀念。是“接軌”?還是“對話”?要想讓中國的紀錄片走向世界,我們的理論界和創作隊伍必須明確這一問題。
“接軌”一詞,是交通用語,後被經濟領域借用,再轉借到文化領域來。顧名思義,接軌,表示求得某種形式上的統一。兩條軌道只有完全吻合才能讓列車通行。“與世界接軌”,説明世界上原本有一套運行軌道,欲“接軌”者要拋開自身某些不適應世界軌道的特性,按照世界統一的模式格局運行,這是一種適應關係,依附關係,這裡面有著明顯的主次概念。
“對話”是俄羅斯文藝理論家巴赫金在20年代提出的文藝理論,他發現了人與人對話時的平等精神,他認為,對話“是同意或反對的關係,肯定與補充的關係”,在這樣一種關係下,對話的雙方都具有自己獨立的品格,具有各自鮮明的個性,對話沒有主次之分,只有雙方相互的適應而不是單方面的迎合,只須強化雙方各自的特點才能形成精彩的對話。這裡面體現的是一種平等精神,是雙方觀念,個性、特點的展示,是相互學習、交流、借鑒的關係。
明確了接軌與對話的特點,再來看我們所説的紀錄片“與世界接軌”和“與世界對話”,是否可以這樣認為:“接軌”説與“對話”説,前者求同,後者求異,前者要求我們把自己的創作方法與觀念納入對方的習慣中,讓影片去適應對方的欣賞心理,後者要求我們保持自己鮮明的創作特點,用産生於自己文化背景之下的藝術觀念去指導創作,以一種與眾不同的身份讓對方認識你,接受你。
那麼,我們應該選擇什麼?是接軌?還是對話?在創作中,最大的困惑莫過於此。這兩種聲音常在腦子裏打架。
我贊成接軌。
接軌是走向世界的先決條件。不接軌,沒有相通的形式,再好的思想文化內涵,你這列“車”就是開不過去,人家不理解,不接受,那就沒有效果。紀錄片國外搞了七十多年,自有一套相應的理論,對我們來説,紀錄片本身就是舶來品,我們只有學習國外的創作觀念創作方式,以國外觀眾的習慣來調整創作手法,調整自己的思維方式和眼光,必要時丟掉一些我們自以為是的東西,改變一下我們通常的價值觀和審美觀,這樣創作出來的作品才能更好地為國外所接受,才能走出國門,走向世界。
我又不贊成接軌。
“與世界接軌”,借用在經濟界,就國際間商品與技術貿易這些特定領域而言,是可以的,但它不能超越其範圍亂用,用在精神領域,用在思想文化領域,就值得商榷。“接軌”強調的是單方面的適應,因而容易造成民族文化特徵的削弱或喪失。世界發展是多元的而不是一元的,如果説西方民族相信他們的文明就代表了人類的文明,倒還可以理解,如果説西方民族的有識之士也跟著相信,要甩掉自己先前的東西,一味地跟著西方的步履前進,這就是很可悲的了。如果我們的紀錄片走向世界要以超越本民族文化傳統為代價,這樣的“接軌”又有何必要呢?或許有人會提出,“接軌”又有何必要呢?或許有人會提出,“接軌”並不以割捨中國傳統文化為前提,但我們無法否認東西方文化具有相當差異這一不容爭論的事實。
關於東西方文化的差異,這裡不用贅述,單憑感覺,就能體悟很多。比如説靜與動、精神與物質、含蓄與直接、主觀與客觀,統一的集體精神與獨立的個人行為等等。前者為東方人所喜愛,後者為西方人所偏好,不同的生活環境催生出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文化背景又滋長出不同的認知眼光。於是,就有了兩種完全不同的接受心理。一個很簡單的例子:關於意境,中國人很講究虛實相生、營造意境,而國外觀眾卻很難感覺到我們所傳遞的這方面的意念。“……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只此一句,虛實相生,動靜結合,中國人能從中體味出很多的東西,西方人卻很難説能從中感受到什麼。有一個問題講了多少年,我們的影片節奏太慢,西方人不接受。要知道,快節奏,是絕對營造不出多少意境的。為什麼我們的作品節奏拖,並不是創作者不懂得把握節奏,而是欣賞心理在作怪。一場戲,國外的作品或許幾個動感強烈的中近景就交代過去了,而我們的作品卻要在遠景全景上多停留幾秒,這幾秒留給中國人的是意境,留給外國人的是什麼呢?是節奏為什麼這樣緩慢。
那麼,作為一個中國人,你的頭腦是中國人的頭腦,卻要換成外國人的眼光去創作,一方面是不現實的,另一方面也是不可取的。這樣做的結果,其心理上的難受與尷尬是難以超越的。在創作實踐中,這也是很蹩腳的。就像外國人唱京戲,他能唱好嗎?改變觀念、模倣手法、遵循別人的章法是自己的路,其最終結果是什麼呢?會不會是“邯鄲學步”呢?中國一則古代故事最能説明問題:“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同樣的紀實,西方人的創作和理解與我們的創作和理解會一樣嗎?我希望我們不要變橘為枳,或者説以枳為橘。我以為,如今我們的紀錄片創作,恐怕就正在走南橘北枳的路。
於是我贊成對話。
我們的紀錄片為什麼要走向世界?其目的之一就是為了促進文化交流,增進民族間的了解,説得書面一點,是為了弘揚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
我們是用西方人的電視語言來講一個中國的故事,還是用中國式的電視語言來講一個外國人聽得懂的中國故事呢?我相信,後者是我們努力的目標。那麼,“對話”正是我們要走的路。只有對話,才能保持平等的、具有自己獨立個性特點的身份,才能充分展示中國傳統文化培植出來的東方式的藝術觀念和形式特點。我不是一個民族主義者,也不敢以妄自尊大的浮躁心理來談論所謂的“21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我之所以強調紀錄片走向世界要對話而不是接軌,是因為我贊同世界歷史發展多元化的觀點,是看到了一個民族自身文化的形成和發展與其生存的環境千絲萬縷的聯絡,也就是説,不同的文化都是適應不同的生活環境而生成發展起來的,沒有優劣之分。藏民族在世界屋脊創造了遊牧文明,如果把西方的現代文明搬到藏北草原或者把遊牧文明搬到西方城市,顯然都是不適應的,但我們不能由此斷定孰優孰劣。文化沒有優劣主次之分,文化更需要平等的交流與分享,文化的民族性使對話成為可能和需要,我迷戀中華民族文化的博大精深,我也相信民族文化在交流對話中會得到發展,我也就希望能在一種平等的精神下實現文化的交流與對話。人與人之間渴望溝通,民族與民族之間需要了解,拿什麼讓對方了解?必然是自己最本土的東西,除了內容,還有形式、觀念,這是至關重要的。紀錄片創作,為什麼不可以儘量展示我們創作觀念和手法呢?
看過印度、巴基斯坦的影視作品,都知道其中一個很大特點是歌舞很多。也許有人不會喜歡這種形式,讓我們設想,如果把這一形式從影片中去掉,以便“接軌”,從增進民族之間的了解這一意義上看,是否是一種損失呢?
我參加過幾屆法國舉辦的電視節,更有切身體會。電視節期間,展廳裏播放的作品差不多都是在西方觀念下産生的作品。1992年,我攜《藏北人家》參會,那是亞洲的唯一代表,到了1994年的《深山船家》,特別是今年(1996年)的《回家》,情形才好一點。今年中國影片入圍了四部。是“接軌”的成功呢?還是“對話”的需要?對西方世界來説,是喜歡你的接軌呢還是對話?我想這幾部作品的入圍,是具有一定的對話勢態的。《藏北人家》並不是西方人慣常的創作模式下的産物,有人認為:太詩化,但又表示,讓他們看到了一種新的表現手法。《回家》有國外評委稱,這是東方人眼中的野生動物,換了他們,決不會如此去拍,但他們仍然接受,仍然把獎勵給了這部片子。然而問題的另一面是,對這幾部片子,國外評委也提出一些創作手法與觀念上的不同意見,令人又想起接軌的問題來。是聽取這些意見,把片子做得更西化?還是堅持走自己的路,保持一點特點?頗感無所適從。
目前,西方觀眾在欣賞中國作品時,仍然有許多障礙,許多國外購片商在購片時常常提出購回的片子要按本國人的口味重新剪輯,以符合人們的收視習慣。據一位剛從美國回來的朋友説,中央臺的《龍脊》,被美國購買以後在美國播出時,其中最能讓中國人回味的同期聲內容全都沒有了,被剪輯成10分鐘的片子配上旁白從頭説到了尾。這是怎麼回事呢?這只能用東西方文化的不同,觀念不同,欣賞的角度和眼光的不同來解釋。由此看來,我們的東方傳統文化要真正與西方對話,目前可以説只是一個良好的願望。這需要一個過程,需要更多人的努力,需要集體的力量、眾多的聲音,更需要一個綜合的、包括政治、經濟因素在內的大背景的推動。現在談論對話,似乎為時尚早。
於是我又對“對話”産生懷疑。現階段,我們是否應該先著眼于“接軌”呢?或者是否能這樣説,我們需要先接軌,後對話呢?這正是我的疑惑。隨著對這一問題思考的深入,這一困惑也愈來愈大。只是,有一個願望,僅僅是一個願望在心底,我想拿繪畫來做一個比喻,中國的繪畫要走向世界,靠什麼?靠中國畫還是油畫?當然是油畫更容易被接受。但是,僅有油畫是不夠的,中國的繪畫要走向世界,最終的目的,我想,應該是推出中國畫。只有根植于西方文化土壤的中國畫,才能與根植于西方文化土壤的油畫形成鮮明的對話。我們現在研討用世界性的電視語言來講中國的故事,類同於用油畫畫中國,我希望有一天,我們能用中國電視語言來講述中國的故事,就好比我們能在世界上用水墨畫畫中國。
這是一個遙遠的夢想嗎?我期待著那一天。
(注:此文寫于1996年,發表于《電視研究》和《西南電視》,獲四川省廣播電視論文一等獎;以此為題應邀在第五屆上海電視節影視論壇上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