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文/盧鴻飛
《紀錄手冊》2004年第五期封面上的人物,怎麼看怎麼都不像一個紀錄片導演,卻像一個資本家少爺,連彭輝自己也如是説。
人家導演大多是滿臉滄桑的高倉健派,唯獨彭輝,天生一幅偶像派的坯子。彭帥哥本來就像個奶油小生,可我還偏偏鬼使神差地挑了這麼一張最能討女人喜歡的照片作封面,後來幾次有機會換掉,也未改初衷,命耶?運耶?
彭大少是我認識較早的紀錄片導演之一。彭大少巨大的酒量,彭大少動人的歌聲,彭大少拍片的故事,我都有幸一一領教聆聽過。
在經歷了小學吹長號,初中打腰鼓,高中參加跳舞隊等種種情形,學會了各種本事之後,酒量大成了成年彭大少的“特長”之一。為此,我説彭大少是個“酒桶”,可每次他都死活不認帳。一個人能把一群新疆來的朋友都喝趴下,其酒量可見一斑。
每次在簋街通宵喝酒,其中的人必定有彭大少。對於北京,簋街是彭大少唯一熟悉的喝酒場所。二十瓶啤酒下去,他還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其實彭大少最令人欽佩的地方是,即便他真的喝多了,你也根本看不出來。功力深厚的超出想象吧?
彭大少雖然帥的夠水平,可唯一令人遺憾的是,他的個人問題遲遲沒有解決。以前的女友個個貌美如花,可惜這些年東奔西走,到處拍片,令他無暇自顧,終未修成正果。
彭大少的好友渠大校一直頗為關心他的這個問題,除了正正經經的給他女友外,有時候也免不了拿它開開玩笑。一次,我和渠大校陰謀給彭大少介紹一個女紀錄片導演做女友。其實,我們都不太認識這個女導演,存心拿他開心。彭大少一臉不知所以的樣子,任憑我和渠大校一唱一和地胡説八道。我在暗地裏壞笑得東倒西歪,渠大校卻一本正經地在眾人面前當場給那個女導演打電話。結果,人家孩子剛滿月!這下,我和渠大校更是樂不可支了。
2004年10月底,彭大少應我的邀請到中國傳媒大學與學生作交流:我們的紀錄片展映活動《時間的重量——轉型中國之紀錄片展》中的“彭輝紀錄片作品專場”。80人的教室座無虛席,過道、門口都擠滿了人。
我有點兒緊張,沒見過彭大少講座,擔心他會像我一樣不習慣在眾人面前講話。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他居然滔滔不絕,而且輕鬆流暢。
同學們的問題一個接一個,簡直應接不暇。在眾多的學術問題中,突然有個女孩站起來提了一個令全場譁然的問題,大意是:您這麼帥,卻到現在還沒有結婚,是因為沒有結婚才拍出這麼好的紀錄片,還是因為拍紀錄片而沒有結婚?聽説《空山》和《平衡》裏有你女友的影子,是不是真的?
儘管全場一片噓聲,但彭大少卻説:這個問題我非常願意回答!
大家都笑了。活動結束後,大家還都在津津樂道這件事,忍俊不住。我這才知道,很多人都以為這個提問是我安排的。其實,我當時還在暗暗驚奇:怎麼會有人這麼清楚彭大少的情況?
幾天后,和渠大校一起去接彭大少參加另一個活動,去的路上閒聊時説起這件事,沒想到這個問題原來居然是渠大校搞的鬼!哈哈!太意外了!想想,好像也只有渠大校能幹出這種事來。這還沒完,最絕的是,一週後,在與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學生的交流中,竟然也有一個女學生提出了同樣的問題!不過,這次可沒人安排,純屬天然産物。
天哪!原來長得帥就是要比別人更容易被關注。怪不得每次活動結束之後,總有一堆堆的男生女生圍著他簽名合影!可奇怪的是,彭大少總是向我抱怨,為什麼每次那麼多女孩子找他簽名,寫電話,可過後就沒有一個人和他聯絡呢?
我知道,現在的彭大少一門心思想結婚,這種情形總是令他失落萬分。我也奇怪,要説各方面的條件,彭大少無疑都是非常優秀的,為什麼就沒有人願意“親近”他呢?想來想去,只好歸結為:大概就是他過於優秀了,讓人高山仰止吧。
彭大少之所以這麼受歡迎,除了他的片子帶給人的震撼,和他這個人也不無關係。他簡直就是個愛哭鬼,太容易動感情,典型的“性情中人”。所以,令我特別害怕的一件事情,就是看見彭大少的眼淚。
在彭大少的工作室和家裏,一面墻上都貼滿了他的工作照。除了他自己,最醒目的是扎巴多傑:《平衡》中那個為守衛野生動物家園而壯烈的鐵錚錚的漢子。
扎巴多傑的照片十分醒目地貼在那裏。似乎他並沒有走,一雙圓睜著的虎目炯炯有神,仿佛時時刻刻都在洞察著人世間的一切。當然,也在看著彭大少。我想,扎巴多傑在彭大少心裏定然是一個不能輕易觸摸的地帶——扎巴多傑的死留給他的印像是如此的清晰和深刻。
幾年過去了,彭大少仍然不能忘記,在他離開西藏,離開可可西裏時,扎巴多傑和所有的隊員端酒獻哈達為他送行的場面。那不是他最後一次離開西藏,也不是他最後一次離開可可西裏,卻是他最後一次和扎巴多傑在可可西裏的道別!誰也不曾想到,當彭大少再次踏上西藏這塊純凈的土地時,他看見的只能是扎巴多傑的遺像!那個曾經在湖邊向著他和攝影機傾訴的藏族漢子,那個從打獵能手變成環保衛士的英雄,就這樣在突然之間,在罪惡的槍聲裏倒下去了。剛剛在北京分手時,他們還相約在西藏見面,轉眼間,人鬼殊途,一切都變了。
在扎巴多傑家的帳篷裏,彭大少向著逝去的靈魂灑酒,把自己寫給報紙的關於《平衡》的文章燒給一直想看卻未能來得及看到的在天之靈。彭大少還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天,是同事先知道了扎巴多傑的死訊,告訴了他。他不敢相信,馬上打電話去問。結果正如同片子裏扎巴多傑的畫面突然被定格,然後是墻上令人觸目驚心的彈痕和畫面外響起的刺耳的槍聲。
在那個平常的子夜,幾個剛剛一起喝了酒的朋友已經在隔壁的房間裏沉沉睡去。只有我和彭大少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幕的真實故事在眼前的屏幕上劃過。我趴在擺滿酒瓶的桌子上,彭大少就坐在我旁邊,一邊獨自喝著冰冷的啤酒,一邊看著他的過去。那個淩晨,我十分清醒,沒有一絲醉意,也不敢有一絲醉意——因為那個令人敬佩的勇士,那個和彭大少有著生死離別的人。
除非是他自己提起,我從來不敢在彭大少面前提起《平衡》,提起扎巴多傑。每每有人在彭大少面前提起這個片子,我心裏也總是惶惶的。據彭大少説,《平衡》的素材是在擱置了一年後才開始剪輯的。很顯然,他不敢輕易去碰那些曾有的記憶,無法面對那些鏡頭,不願回憶起鏡頭裏的那些往事。這麼重的感情,怎麼能輕易停止心中的悲傷?怎麼能忘記生死與共的朋友?
我十分明白這件事情在他心裏的分量,明白那些事情帶給他的是生命的傷痕,一種永遠無法抹去的傷痕。一部片子,往往因導演而成就了什麼,卻很少有一部片子能像《平衡》這樣,對導演的生命産生如此深刻的傷害和影響。所以,在那個時刻,我不知該説什麼,也生怕説錯了什麼,甚至不敢回頭看他的表情。害怕一扭頭就會看見彭大少的眼淚,看見他心裏十分難過的樣子。
這次在學校作交流,我知道肯定免不了會再次解開這塊傷疤。好在,看上去他還算平靜。活動結束後的飯桌上,和彭大少一起來的“野牦牛隊”隊員們又提起了扎巴多傑,氣氛頓時變得凝重起來。曾經是警察的扎西竟然忍不住哭起來,弄得我們大家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我偷偷看了看彭大少,還好還好。
只是,幾天后的飯桌上,“悲劇”還是沒能避免。當隊員們再次唱起“青藏高原”,我身邊的彭大少起身便走,歌聲太能勾起他痛苦的回憶了。尤其是這首歌,他簡直不能忍受,歌聲就像刀子一樣會割開他的心,割開他的傷口,一直痛到骨子裏。
彭大少被人拉住,摁坐在椅子上。我暗暗不安,隊員們原本歡樂的歌聲此刻竟變得那麼刺耳。兩台DV攝像機的鏡頭齊刷刷的對準了彭大少,我不敢扭頭看,卻知道彭大少一定是沒能忍住。
一晚上基本沒説話的我,忍不住在這個鴉雀無聲的時候,發了火。更無法忍受那黑洞洞的鏡頭,它們仿佛就像槍口,對著彭大少。從來不曾了解,原來鏡頭是這麼可怕的一個東西,這麼刺眼,同樣可以成為傷人的利器。
在我的斥責聲裏,鏡頭放下了。可是,彭大少能放下他心中的這段情感麼?能讓這個傷口平復麼?能堅強下去麼?
我無語。
話題沉重了,還是説點兒輕鬆的吧。
彭大少是個“正宗路盲”。算起來,他走過的路怎麼也繞地球幾圈了,可是你能想象麼?在北京生活了五年,彭大少依然分不清哪兒對哪兒。不但不分東西,就連家門口有什麼車,地鐵有什麼站都不知道。我經常企圖有朝一日把他給賣了,他一準兒找不到回家的路。
一個快四十歲的男人,卻總讓人覺得依然是個青年,而且還是個“憤青”。實際上,除了那張“娃娃臉”,彭大少的心態和我並沒太大分別。我笑他“男人四十一枝花”,目前他還只能算是個花骨朵兒。
彭大少狂愛買電器,副産品是一萬多張影碟。狂愛的範圍還包括收藏各式各樣的手機。不知道他的手機有多少個,反正都挺好看的。很讓彭大少害怕的一件事,就是我的黑手伸向他的手機。只要我一動,他立刻就會説:我知道你想幹什麼!
彭大少倒不是怕我弄壞了他的手機,而是每次我都會最大限度地發揮他手機的攝影功能,胡拍一通。拍得不好看不説,還沒完沒了。對於我這樣的愚劣頑童,彭大少多少有點兒無奈。
哎呀,跑題太遠了,還是説封面吧。
封面的那張照片,被彭大少稱為“徵婚照”。“徵婚照”從美編那裏拿回辦公室以後,沒有地方放,我又怕折壞了,就順手立在了辦公桌旁邊的書堆上。這一放可不要緊,惹來了不少風波。沒過多久,竟然有人説我暗戀彭大少。
天哪!賣我兔(竇娥冤),賣我兔!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自從彭大少做了封面,四川電視臺的WL主任就改稱他為“封面”了。有一天,W主任發短信給彭大少説:封面,你在幹什麼呢?
彭大少回復説:正在看封底!
後記:
關於彭輝的文章,從去年開始就一直在寫,可總是斷斷續續,沒能寫完。並不想寫正傳,只是想用輕鬆的視角去描述一下一個真實的朋友。
彭輝説,你要過幾年才能真正寫出我來。我知道,真正寫一個人,是需要時間去了解,需要一起去經歷體驗一些事情的。就像拍一部紀錄片,需要和被拍攝對象一起去經歷真實的生活。作為朋友,我們還有許許多多的歲月可以互相了解,來日方長。
直率、坦誠、善良、熱心、風趣,富有藝術氣質,有時候像個大頑童,有時候又成熟穩重,還有的時候“毛病”不少,這就是我心裏的彭輝。
2003年9月—2004年11月13日
于北京中央民族大學·西平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