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工地》是大連電視臺新近創作的一部有關農民工的紀錄片。導演闡述是這樣的:中國有13億人口,8億農民。農民中有4.6億勞動力人口,其中9400萬農民進城打工。在某種意義上,農民的現狀就是中國社會發展的現實,農民的理想就是中國社會發展的未來,在城鄉流動的農民工是中國政策調控和經濟發展的晴雨錶。作者在紀錄農民工的過程中有兩大發現:農民工生存狀態的單純和勞作方式的神奇。單純和神奇構成了本片的結構方式和表述方式。本片通過對農民工生活理想的紀錄,把農民工從世俗理解中的低微層面抖落出來,呈現出一種偉大的生活,一個精彩的現實。
這裡,我們試圖對這部片子的創作過程進行梳理,以表達我們紀錄片同行們的敬意。
一、有關結構方式:用簡單的語言説話
《工地》的結構是這樣的:
農民工的勞動場景和生活場景 — 人物面部特寫 — 人物現場採訪
以上三部分組成一個完整單元,重復循環,構成一個單純的循環式結構。其中現場採訪是主體,是連接全篇的主線,是該片的寫實部分;勞動和生活場景是主體後面的背景,是該片的寫意部分;成組出現的面部特寫是主體裏面的內核,是該片所要訴求的本質部分。如此結構的原因有三點:
一是自《海路十八里》開始,我們一直在自覺地探索單純的表述形態。用簡單的語言表達“第一感受”,一直是我們的創作準則。如果説,前期拍攝需要最廣泛地觸及和最深入地思考,是“尋門而入”的話,後期剪輯則需要跳將起來,“破門而出”。我們相信,好的作品必然是單純並且準確的。
二是做外國人能看得懂的紀錄片。大連電視臺的紀錄片根據臺裏的功能定位,多年來一直承擔著對外宣傳的功能。通過市場做外宣,通過交易讓我們的紀錄片進入境外主流媒體,也是我們近年來摸索出的一條新路。要讓外國人買我們的紀錄片,就必須做外國人看得懂得紀錄片。繁複的背景交代,微妙的情感差異,文化中獨有的深層情愫,外國人理解起來是困難的,繞開這些,用他讀得懂的語言描述他感興趣的中國,溝通才有可能。從對外宣傳的角度,如果説《海路十八里》是我們寄往西方的一張明信片,《工地》則是來自東方中國堅定、坦誠的凝視。
三是用結構來製造節奏。這是一部快節奏的紀錄片,通篇除了個別情緒鏡頭外,基本鏡頭是3秒以內的快切。音樂被大段運用,有力、昂揚的節奏引領著情緒的發展。和音樂形成的跳躍、速度感形成對比,重復的結構製造出了舒緩的慢板,從而形成輕重得當、緩急相宜的通篇意蘊。
福樓拜説:“題材沒有好壞之分,重要的是如何表現”。結構決定了表述方式,如何表述將決定觀眾的解讀取向。從這個角度講,結構也許是一部紀錄片的基本態度。單純的結構賦予《工地》明快、健康的個性,也是我們面對農民工這個題材的基本態度。
二、 有關主題:誠實地表達自己的感受
看李小龍訪談。當問及武功的最高境界,這位幾代人的銀幕偶像脫口而出:“是誠實地表達自己!而這,是非常非常難的,我的朋友!”。
身處農民工之中,聽著他們從家鄉的水土中長出的方言,聞著他們身上只有勞動才能散發的氣味,我們一直在努力擯棄已有的有關農民工的種種概念和結論,這些結論也許你認同,但那是“他們的”,與“你”無關。“你自己”身在何處?看到了什麼?內心是何種感受?傾聽“你自己”內心的聲音,然後不要猶豫,勇敢、明確、誠實地表達吧:
1、 用恢宏的勞動場面表現農民工的偉大
《工地》所用鏡頭,是在大連的5個建築工地,歷經半年時間拍攝的,素材時長近2000分鐘。有關農民工在工地勞動的鏡頭,我們選用了5組,開篇堆積了一組大型機械開挖、掘進的鏡頭,影調濃烈,情緒飽滿。之所以用“挖掘”開篇,是我們看到土地在城市被機械之手觸目驚心地翻動,聽到挖掘機碰觸深層岩石的尖銳聲響,我們感受到“挖掘”和中國當前的社會進程有著某種隱喻的關聯。挖掘意味著改變、意味著痛楚,意味著開始、意味著發展、意味著義無反顧的決絕,也意味著和土地生生不息的聯絡。一直以來,中國的希望就是從土地中,通過農民之手長出來的,今天也亦然,“挖掘”是這個時代最關鍵的動詞。
之後,我們分段運用了四組有關工地的鏡頭:農民工在鋼架上運動的鏡頭,全部選用剪影,強調大黑大白的對比效果以及人物運動的線形韻律感;農民工在巨型建築中勞動的鏡頭,強調建築與人物的大小對比以及畫面的金屬硬度感;農民工做前景,遠處城市為背景的一組關係鏡頭,強調畫面的虛實結合與遠近對比;在全篇情緒的頂點,運用了一組農民工以高調的天空為背景勞動的鏡頭,我們把這組鏡頭叫做“耕天”,強調畫面的飛揚、空靈感。
我們用這樣五組鏡頭傳遞了一種強大、有力、舒展、張揚的情緒。在素材紀錄的3275個鏡頭中,反復甄別的理由,是我們自己是否受到觸動,把打動“你自己”的東西,從生活的縫隙也許是深層剝離出來,別忘記,帶上你眼眶裏溫濕的氣息,真誠——將抵達遠處,沒有人會拒絕。
生活用這些鏡頭校正了以往我們頭腦裏有關農民工的概念。最初這個題材的定位是農民工的性問題,想從人性和這一特色群體之間找到一個紀錄點。然而,當工地震耳欲聾的金屬交響撲面而來,當我們看到在農民工一個、一個焊點之間,鋼鐵瘋狂宏偉地生長,我們聽到的是這個時代前行的鏗鏘腳步。在這裡,農民工一掃在城市其他角落看到的怯懦,他們變得專注、自信,生動而且快樂。
別林斯基説,要創作出好的作品嗎?那就牢牢抓住生活的呼吸,擺脫一切虛幻、偶然、想象的東西吧。生活讓我們看到了自己以往的俯視心態和小家之氣,我們為自己的面色蒼白感到羞愧,一個完全不同的農民工視角開始出現:農民工是他們身後8億農民的代表,他們從來就是中國的基石和主流,是時代的推動者、創造者和真正的主人。
2、用沉靜的生活細節表現農民工的堅韌
有關農民工生活的場景,我們分段使用了兩場,一場是早晨吃飯,另一場是夜晚的宿舍:罐頭一樣擁擠的工棚。早飯。清一色劣質的塑料餐具。早晨起來木訥浮腫的臉……打牌。自得其樂。男人,女人,兩張拼起的床,就是一個家,一簾幔布遮擋著最起碼的尊嚴。模糊的黑白電視。擦洗。酣睡……和工地飛揚的勞作狀態形成對比,農民工在這裡回到了地面,也沉降到了生活底層,生活在這裡露出了艱澀的面目。但我們沒有強調、沒有放大所看到的,中景和全景如河流下游的水,不動聲色。清晨雨後濕潤、飽滿的黃調和夜晚冷靜的藍調使生活有了安詳的質感。如果説《工地》有游離于生活表層的嫌疑,看不到作品鍥入生活的尖叫和傷痕,也許和作者的年齡有關,我們對農民工的紀錄是平行的,也是寬容、溫和的。也許和我們對待生活的態度有關,謹慎地評價不屬於你的生活,除非你就在其中。
3、用寫實的現場採訪表現農民工的生活理想
《工地》的採訪部分保持了寫實的影調,以及人與人交談最為客觀的景別。採訪的問題是相同的:
你一個月掙多少錢?掙這些錢想幹什麼用?最想做的一件事情是什麼?
根據我們對近百位農民工的調查,有50%,甚至更多的人掙錢是為了蓋房子、娶媳婦,老人是為兒子,兒子是為自己。有30%左右的人掙錢是為了讓孩子或者兄妹接受教育。“娶老婆”和“受教育”是農民工的兩大需求。
如果説“娶老婆”、繁衍生息還是一種自然需求的話,“受教育”則是一種提升生命質量的渴望。還有一些聲音雖不洪亮,卻讓我們難以忽視,因為這些聲音會在今後相當一段時間,將對中國社會的發展有著特別的意義:
想買車
想做生意
想在城裏買商品房
想自己學技術、學手藝
想過“小康”的生活
想過“幸福”的日子
尤為可貴的是,這些農民工説出來的“願望”在他們看來並不遙不是可及,農民工心裏有自己的小九九和倒計時,“今年秋後”、“來年開春”,少則一兩年,多則四五年。他們的目標很具體,也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實現,所以他們面對鏡頭談及現在和將來,他們的心是踏實的、臉是快樂的,甚至會流露些許的迫不及待和自豪。
我們用來自打工大省四川、河南、江蘇等地的7個人物,承載了以上調查結果,翔實的身份字幕廓清了人物身後模糊的背景,也暗喻了人物話語的普遍性和代表色彩。
4、用濃烈的面部特寫堆積該片的內涵
“你到底要説什麼?”,這個問題對許多作者是個秘密。不是因為不知道謎底,是因為他太喜歡作品是一個永遠的謎面,有無數個謎底。有的大師説強烈的表達感有將觀眾做為“人質”的嫌疑,但作品一定産生於作者“有話要説”的慾望,只不過在“説什麼”和“怎樣説”之間有太多微妙的分寸。
《工地》到底要説什麼呢?農民工從身份來説是農民,從職業來説是工人,他們是中國時代發展的特殊産物。“他”的農民身份和農村背景從來就是中國的“老家”,在中國社會發展的每個關鍵時期和危機時刻,是廣闊的農村和廣大農民支撐和庇護了我們的祖國。和農民身份不同,“農民工”的職業界定帶著曖昧的、自生自滅的意味,這裡涉及人口問題、土地問題、政策問題、城鄉差異和地域不平衡問題,從某種意義上來説,9400萬“農民工”顯示了我們這個諾大國家捉襟見肘的跼踀,是中國社會發展的紅燈和警示,也是來自祖國“老家”的一聲憂念。
“農民工”是中國過去和將來,城市和鄉村的一片心肺相連的痛楚。我們可以用挖掘來表達力量,可以用工地來謳歌發展,可以心懷喜悅傾聽理想,但説出生長于血肉的那絲痛楚,我們找不到合適的語言。那就不要説話,讓我們凝視吧,凝視《工地》中80張沉默的臉。
“相隨運生”,一張臉就是一個人的命運,一群臉就是我們的命運。紀錄是一個尋找答案的旅程,法國紀錄人菲力貝爾説:“我拍是為了知道我為什麼要拍”,現在我們知道了答案。這是一次回家的旅程,家門口,母親在守候,我們用人到中年的經歷和深藏命運的手觸摸了母親的額頭,並理解了母親的全部。
三、 有關鏡頭的運用:用美學觀照生活
吳宇森在闡述他的“電影暴力美學”時説:“電影裏的槍並不是用來殺人,而是一種講述人生的方式”。鏡頭亦如此,有著超越本體的功能,對《工地》而言,鏡頭是作者用自身美學思想觀照生活的一種方式:
1、拍攝方式以仰拍為主,搖拍為輔。
《工地》拍攝的五個工程,多以宏偉的鋼架式結構為主,工程的特點和本片紀錄的的基調,讓我們選擇了仰拍為主、搖拍為輔的拍攝方式。
2、景別使用以近、特為主,全景為輔。
沒有什麼比景別的使用更能泄漏作者的動機,也沒有什麼比通過景別的控制更能形成作品與眾不同的風格和意味。《工地》在景別使用上進行了嚴格界定:用全景表述對象的行為;用近景表述對象的心理;用特寫表述對象的精神特質。
3、畫面構圖以縱向為主,橫向為輔。
我們用縱向構圖交代農民工和建築的關係,透視人物之外的環境信息,突出畫面的力量感和抒情性;用橫向構圖交代人物勞動的細節,展示人物在勞作中外化的情緒,突出畫面的敘述色彩。
4、光影把握以逆光、側逆光為主,順光、散射光為輔。
我們拍攝的工地,所用材料不是磚瓦,而是上噸重的鋼材。逆光、側逆光為主的光影把握,很好地表現了鋼材本身的沉重感和衝擊力。此外,建築材料的色彩以灰色、銀色等冷色調為主,而農民工頭戴的安全帽和身扎的安全帶是紅色、橙色等暖色調。順光、散射光為輔的光影運用,很好地還原了這些色彩的質感。工程緊的時候,農民工往往從早上4點多開始上工,晚上加班至10點多,這給我們的拍攝時間提供了很大自由度,由於Digital Betcam攝像機在清晨和傍晚對色彩還原的優勢,《工地》所使用的鏡頭主要是在這兩個時間拍攝的,極度飽和的色調,使得畫面濃墨重彩,給觀眾油畫般的視覺衝擊,和逃離生活之外的夢幻感受。
四、有關音樂的運用:讓信息像空氣一樣散發
音樂在《工地》裏不僅起著劃分段落的作用,也承擔了散發信息的功能。為《工地》製作音樂的日本朋友麥島 文夫長期從事中國古樂器和宮廷音樂的研究。之所以請他製作音樂,是出於國際市場的考慮,看重麥島先生音樂裏一貫融合的東方音素。《工地》的序曲,使用的是表現盛唐輝煌氣勢的儀仗音樂《宮禦行》主題曲,中國北方典型的五聲音階,箜篌、編鐘、方響、笙、鼓等純粹的中國古樂配器,傳遞了悠遠、肅穆的氣氛和獨特的東方精神。片尾使用的《夢幻山歌》是麥島先生在雲南采風時錄製的,納西族民歌手何金花高亢、明亮的演唱很好地闡釋了中國農民頑強的生命力。
《工地》是一部有關現實的紀錄片,也是一部有關理想的紀錄片。作家閻連科在他的小説《受活》後記裏説,好的作品是一個真實的謊言。作者的使命不是把生活中的真實轉移成文本上的真實,而是把靈魂深處的真實用適當的形式錶現出來。紀錄片是個人有關世界的獨特視角,我們告訴你的是“我”心中的農民工,但影像的真實離開真實的生活究竟有多遠?“趁時間沒發覺,讓我帶著你離開”,文字讓人困惑,那奪門而出,繼續拍吧!每部作品一定會有疑問,也一定會有答案。
2005年3月22日于大連
此文發表在2005年《當代電視》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