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 郝 躍 駿
(一)
雲南,一個特殊的多元文化匯聚的地方,人類學田野工作的寶地,一個足以讓我們奉獻一生的土地。這塊土地上,人類學田野工作大多是用筆來描述人類行為方式,記錄變化中的傳統和文化,並通過沿續了上千年的印刷符號傳遞信息;而我卻用攝影機來紀錄正在消失、變化中的文化,並通過現代影視視聽媒體保存、傳遞人類學信息。
作為中國第二代影視人類學工作者和人類學電影製作人,十多年來的田野工作經歷,無論是拔山涉水的艱辛,挫折時的痛苦,為獲得一點點製作經費的乞討、奉獻乃至“犧牲”;無論是與少數民族交往中所獲得的無窮樂趣,也無論一組成功的鏡頭後的喜悅和興奮……,只要我拿起攝影機,只要我在城市以外的任何大山之中,一切功名利碌,人世間所有的煩惱均可全拋腦後;唯有大山和大山裏的山民以及他們創造的豐富而燦爛的文化能讓我發狂。
或許正是這種狂勁,任何力量和非學科的誘惑都難以阻止我放下手中的攝影機並停止對那些正在消逝中的傳統文化的影視搶救紀錄工作。
(二)
人類學電影作為一種特殊的影視類型,從拍攝理論、方法,宗旨、目的到紀錄對象、授眾都有別於普通大眾傳媒製作的影視紀錄片。它在人類學田野工作中難以替代的作用,以及在保存、搶救正在不斷演變、消失的傳統文化中的重要性已經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重視;以至於經過近百年的發展,人類學大學科體系中才增添形成了一門專門研究怎樣用視聽語言研究記錄並向不同的文化類型傳遞人類學信息的分支學科--影視人類學。然而,拍攝、製作這種影片的難度卻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尤其是在缺乏影視人類學傳統我國,人類學電影從籌措資金,拍攝、製作到出路都具有相當的難度。時至今日,我國學術界只把印刷符號視為至高無上的成果,影視載體並不能作為人類學研究可靠的資料來源;人類學電影頂多也只是學術研究的一種點綴和附屬品,難以登上嚴肅的學術殿堂;而在影視部門或電視臺等大眾媒體,人類學電影又被認為太“專業”太“學術化”不適於一般觀眾觀看,因而並不受歡迎;對於被拍攝、被記錄的文化群體來説,他們對自己文化傳統價值的認識又正受到大量外來文化的衝擊和影響,他們對影視人類學家專門拍攝記錄他們的傳統有時並不十分理解,輕則不與合作,中則阻攔,重則找更大的麻煩。所以,我的田野工作除了現場觀察、即興抓拍、真實紀錄外,還有相當大一部分是公共關係、組織協調和“群眾工作”,乃至常常需要做被拍攝對象的晚輩或者充當許多孩子的“乾爹”……。
(三)
或許,正因為我用攝影機記錄文化,我的田野工作有太多的麻煩和艱辛,高原的太陽和山野的風沙又在我不到不獲之年的臉上刻下了過多的痕跡,但我時常有一種與普通田野工作者一樣多的滿足感。因為我時常可以在工作的艱辛和特殊的過程,用真誠和比他們強烈十倍的民族責任感去影響並感化我的拍攝對象--從被拍攝的家庭到村幹部、鄉幹部;一部片子下來至少可以讓一部份人懂得自己民族傳統文化的價值。或許,有一天我會鼓勵並讓他們自己也拿取攝影機,自己紀錄自己的文化。
一次,我們在摩梭人聚居區做田野工作,項目是用影視人類學的方法紀錄現代旅遊對摩梭人母系大家庭及傳統生活方式的影響。摩梭人社會是母系制保留較為完整的社會,其社會和家庭結構及功能的特殊,以及與此相適應與父系制完全不同的一套觀念思維繫統,無疑為人類學家提供了一個極有學術價值的田野工作實例。然而,由於眾所週知的原因和一些無聊文人不負責任的喧染,加上大量獵奇者不尊重民族感情和非科學態度的歪曲性拍攝,曾給這個文化群體帶來過傷害。攝影機(照相機)在這裡尤其不受歡迎,設備被砸或膠卷曝光的事常有發生,遠到空手而歸者更是常見。
而我們在那裏卻格外受歡迎,拍攝異常的順利。同是攝影機,但我們與其他人不一樣,那就是:我們不需要獵奇的東西,需要的只是用科學的方法觀察並紀錄他們正在變化中那些文化現象和行為方式。人類學電影工作的方法和基本的職業要求使我們很容易與他們勾通。這樣,早在攝影機進入被拍攝家庭之前,我們就已經成為朋友了。正是通過這個家庭影響了他們的親戚、朋友,進而影響村裏幹部和普通的村民。我們的真誠和彼此較長時間的勾通與交流使拍攝工作暢通無阻。
這是一個倚山伴水的摩梭人村莊,純凈的自然,清澈的湖水,古老的民俗……,加上有關部門的著力喧染,這個遠離喧囂的地方很快便成為一個愈來愈熱的旅遊開發地。遊客正以每年成倍數的增長率從四面八方涌入這裡。旅遊除了給這個村莊的人們帶來了實惠以外,他們的傳統文化、家庭以及村社結構卻正以驚人的速度處於聚巨變化、消失之中。我們的拍攝對像是一個傳統的摩梭家庭,和這個村裏的許多家庭一樣,他們也辦起了家庭旅社,白天忙於為遊客準備特色餐飲、為遊客導遊划船,晚上與村民們一起跳舞唱歌……。遊客成為他們今天所有行為的中心,一批又一批來自不同文化的遊客打亂了他們本來寧靜的生活。傳統的建築正被不土不洋的樓房替代,古老的民歌正被流行歌曲或那些創作的“摩梭民歌”所取代……;而在他們生活的內部,那些看不見東西,包括他們的價值觀念等也在悄悄同步變化著,一個並不多見的文化和傳統正面臨無情的毀滅之中。
怎樣既保存傳統,又有利於旅遊的發展,最終使他們的物質生活得到改善,是我們此次田野工作的願望和初宗。然而,計劃一年的拍攝製作週期才完成了第一階段,我已在不知不覺中成了一些摩梭朋友的“軍師”,包括我們拍攝家庭和村幹部在內的一些朋友也開始明白了保存傳統對他們自己的重要意義,並接受了我們對怎樣保存傳統的一些建議。望著逐漸被污染的瀘沽湖,我們有一種緊迫感……。
(四)
除了瀘沽湖畔的這個小村莊外,我還扛著攝影機走過雲貴高原許多許多的角落。
人類學家用筆,而我卻用攝影機紀錄這個正在變遷的世界。或許還要有許多年人們才會發現,攝影機在人類學田野工作中有著與“筆”同等重要的作用,而影視人類學工作者的田野工作並不僅僅為今天的人們,它的意義和價值或許“歷史”知道;或許再過一百年後,有一天,有人會從比電腦CD-ROM更先進的影像儲存設備中發現他們先輩文化變遷的某個影像過程。一個強壯的人用一生作為代價,參與並推動了此項事業在中國的發展。每當我覺得很累的時候我便如此“阿Q”一回--同我的攝影機一樣,我的充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