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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華建築學院資料室閱讀當年營造學社的資料……三十年代,梁先生等中國營造學社社員踏遍千山萬水,進行中國古建築考察,留下了一套令人唏噓嘆息的中國古建和城市風貌照片,也為今天的我們的拍攝留下一大串地名:薊縣、正定、寶坻、應縣、大同、太原、綿陽、雅安…。但是,我一直惦記著一個地名:四川廣漢。
眼前400多張攝于四十年代的廣漢照片讓我對這個只模糊聽説過名字的地方大為神往。和其它地方僅留有個別建築物照片不同,廣漢檔案中留下的是該地一整套建築物的照片:川王宮、魁星閣、龍興寺、龍居寺、文廟、武廟、城隍廟……是你想見中的飛檐走壁、雕梁畫棟、氣勢非凡的模樣;此外還有完整的政府機構照片,如縣政府、衛生院、縣警察局,縣福壽院……,再就是建築風格爭奇鬥艷的廣東會館、江西會館、湖廣會館、黃州會館,各家宗祠,每座建築物是精緻的窗牖,雕工俊極的門屛……如此多各地會館雲集,顯然歷史上的廣漢曾是商賈雲集的古蜀國重鎮!讀著這些建築物的名稱,看著這些令人愕然的精美照片,我對這個地處天府之國核心位置的廣漢浮想聯翩……。
何以廣漢能夠獨此一家地留有如此完整的影像資料?進一步查詢中國營造學社檔案,得知其原因在於此地為國民黨元老戴季陶的故鄉,四十年代,作為當時的模範縣,廣漢重修縣誌,希望留下一套完整的影像資料,時值抗戰期間,中國營造學社流亡到四川南溪縣李莊,因為地利,他們得到了營造學社的幫助。
我在記事本上鄭重圈起了“廣漢”這個名字,開始和當地的文管所聯絡。
文管所很熱情,但對我提到的各個建築名稱很茫然,於是向我推薦了退休館員,年屆八十高齡的敖先生。電話中敖先生聽到我説出的一個個名稱後開始興奮不已,説總算把你們盼來了……
我對接下來敖先生告訴我的樁樁件件了然於心,不過是一個在中國各地重復上演的故事而已。
抵達廣漢。
今日廣漢
在文管所的會議室,我或許是有些成心地一一展示那些距離今天不過六十多年的廣漢照片,川王宮、魁星閣、龍興寺、龍居寺、文廟、武廟、城隍廟、廣東會館,湖廣會館,江西會館,並不厭其煩地,一一詢問今日下落。幾位在文管所工作像是有些無所事事的小夥子們被眼前的照片怔住,他們私語不知道廣漢以前這麼漂亮………。會議室的氣氛變得有些不自然的凝重,只有敖老先生一個人的聲音急切地回答我的每一個提問。語速急促的敖老,聲調中並不如想象的會有傷感,敖老已沒有傷感,我知道那天他的傾述和舉坐的傾聽已是他此生最大的滿足。
中午吃飯,來了文物局的領導,我再次表示了我對廣漢精彩歷史風貌的仰慕,領導看過照片後顯然也有些茫然,決定午飯後和我一同進行一場廣漢考古。
所有名單上的建築99%不再。在敖老的帶領下,我們才能從某個深巷中廢棄的單位倉庫或者某中學職工食堂的飛檐一角分辨出這些建築曾經的桀驁不馴………
倖存下來的文廟大殿曾是當地醫院的庫房,現在作為文管所的倉庫,常年大門緊鎖,開啟後發現在厚厚的浮塵下堆著幾年前拆廣東會館時留下的精美的雕花木件、石碑、器皿……
文管所倉庫
敖老在文管所倉庫門口
另有一部分上品放在文廟後院,也是文管所的倉庫,當然也是一個對公眾開放的麻將室……
那天,敖老不斷地拍攝麻將室墻上挂著的廣東會館拆除部件
一路上領導對廣漢舊時影像嘖嘖稱憾。慨嘆,如果這些建築哪怕是半數保留到今天,那廣漢絕不至於像今天這樣留不住客人。領導講話總是能切中要害。廣漢距離成都僅25公里,四方來客都是衝著廣漢著名的三星堆考古遺址,參觀罷了自是揚長而去……若能留住客人就能留住財富,若今日廣漢真如那一套半世紀前影像所描慕的古色天香,在今天那就是GDP 啊。
陪同我們拍攝的那天,走到哪敖老都在做廣漢城市歷史科普講座
我經歷的這個故事真的很老套很老套,不斷不斷地反反復復聽到城市發展拆除、呼號、抗爭、無疾而終,又一輪拆除呼號抗爭無疾而終,每個城市都大刀闊斧地建設廣闊的市政官場、立交橋、寬馬路和摩天樓……當每個城市終於不負眾望地都出現了市政廣場、立交橋、寬馬路和摩天樓之後,接下來的是節假日人們蝗蟲般地要涌入那些少之又少殘存的古城古村古鎮。而這些古城古村古鎮的殘存又絕非何方賢聖奮力挽救的結果,它們往往恰是歷史上經濟發展大潮的艷陽尚未來及普照下的陰影,終能幸運地在遭到劫殺前等到了世人對它們的另眼相看。
此情此景在中國各個地方上演,或許這就是和世界絕緣數十年的代價。據説是要在在經濟發展後才能找到自信,找到自信後才有可能捧起自己的歷史,我寧願相信此邏輯的合理性。廣漢領導在切膚之痛後已更高一籌地意識到那些舊時之物如在今日將更被另賦予聲譽之外的財富,我們稱之為雙贏。但怕就怕有人在竊笑,全國各地地毯式推倒重來的過程中利益被操控瞬間可以暴富何苦勞煩歷史遺跡保護費心費力,既是被稱為造福後人而我死後原本哪管洪水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