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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清留美幼童記》一書、即將播出的紀錄影片《幼童》和近期的演講中,我們一再提及:“留美幼童”的故事,像一件珍貴瓷器的千百碎片,散落在中國和美國。在幾乎整個20世紀中,因為有一位又一位尋蹤者的共同努力,那個“美麗而憂傷”的故事,被一筆筆勾勒清晰。
其實,歷史更善於遺忘。許多真相成了永遠的秘密,許多人事只剩下變形的傳説。“留美幼童”,這群遠説不上“舉足輕重”的人物,他們的命運故事居然可能活生生重現於今日,不能不説有一份僥倖和偶然。
美國朋友特維(Ben Tivey)也是“留美幼童”史料的熱心搜尋者,他在和錢鋼一同核對公墓裏的碑文
我們時常被問到,那120名孩子的巨細靡遺的資料是如何被保存下來的?緊接著的另一個疑惑,卻連我們也不能完全解釋:在美國,在中國,那一個又一個身份不同、處境迥異的尋蹤者和史料的珍藏者,和“留美幼童”有什麼樣的不解之緣呢?
我未能考明,民國初年,那位曾徘徊北京、天津街頭的美國牧師亞瑟.羅賓遜(Arthur G. Robinson)的更多背景。當“洋務運動”時期的“留美幼童”已然凋零之時,羅賓遜卻開始追尋他們的故事。2002年,我們在美國見到的第一份資料就是“羅賓遜文件”(Collection of materials on the earliest Chinese Srudents in the United States)。羅賓遜逾越傳教士的“職務行為”,想撰寫史學論文,甚至申請美國的學位;結果,合乎邏輯地被擋在了學術殿堂門外。
可是那“不解之緣”沒有斷。上世紀三十年代,美國華盛頓州立大學拉法吉(Thomas Lafargue)博士又開始蒐集“留美幼童”的史料,並意外獲得了羅賓遜牧師贈與的資料。1940年,這個40歲的學者來到硝煙瀰漫的中國,訪問碩果僅存的“留美幼童”,回國後寫成有關中國“留美幼童”的第一部英文著作《中國最早的一百人》(China’s First Hundred,1942)。書的封面是一幅木刻,一群穿長衫的中國青年,排列方陣,雄赳赳跨越太平洋,前進方向寫著兩個字:西方。拉法吉用意了然,然而在人類生死存亡之秋,他對“中國現代化”的執著研究卻過於“奢侈”了。
此後的三十年,“留美幼童”的故事幾乎無人問津。這時,奇跡般地出現了一位高宗魯先生。似乎已經熄滅了的搜尋火把於是復燃,並由此繼續“接力”傳遞。
1972年,在當年中國幼童居住過的康涅迪格州,旅美華裔學者高宗魯先生投書報章,感慨“中國幼童留美”的歷史已過去整整百年。他的投書,引來一位老婦人的信。原來老婦人的祖父曾是中國幼童詹天佑的小學校長,她家珍藏著當年詹天佑寄給他們的京張鐵路工程攝影集!並非歷史學家的高宗魯先生,從此把數十年人生歲月全部交給了尋蹤“留美幼童”的漫漫旅程。那年他40歲,和拉法吉到中國追蹤幼童史料時的年齡一樣。
就在這年,仿佛是宿命,高宗魯先生和另一位傳奇式的人物相逢。比他年長的康州歷史學會的金女士(Ms.Phyllis Kihn),竟然已經為蒐集“留美幼童”的史料默默付出了多年心血。30年後的2002年,70歲的高先生帶我們來到康州歷史學會時,我們已經不能與養老院裏的九十高齡的金女士相見,看到的是滿滿兩大紙盒的“Kihn’s box”(“金的資料盒”)。不識中文的金女士,在半個多世紀裏,幾乎查遍當年馬薩諸塞州和康涅狄格州的報紙,一筆筆抄錄了所有有關中國幼童的資料。
高宗魯先生和金女士長達“四分之一世紀的友誼”(高宗魯語),是在追尋“留美幼童”史料的共同經歷中建立的。台灣史學家吳相湘先生認為,高宗魯為填補中國近代史缺失的一章,完成了三大工作:一,經手接收京張鐵路照片等珍貴史料,並將其轉交台北國立歷史博物館。二,譯注刊行了拉法吉的著作《中國最早的一百人》(中文譯名《中國幼童留美史》)。三,編譯了《中國留美幼童書信集》。
高宗魯先生在寓所接受中國中央電視臺《幼童》攝製組的採訪
《中國幼童留美史》1982年在台北出版,“留美幼童”書信也幾乎同時在台灣《傳記文學》雜誌連載。但在中國大陸,我和許多朋友對此卻茫然不知。
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才聽説“留美幼童”的故事--好友姜鳴在復旦大學讀書時,曾耗費相當於兩個月生活費的百餘元人民幣,到圖書館複印了《中國幼童留美史》。對於《大清留美幼童記》一書和紀錄片《幼童》,創作的衝動事實上正是來自姜鳴十多年前繪聲繪色的講述。在這位海軍史專家的激勵下,1988年我完成《海葬--大清北洋海軍成軍100年祭》一書,同時開始留意“留美幼童”的史料。然而“留美幼童”的史料久久難覓,直到1994年,我發現我的朋友戴晴有一堆陳年的台灣《傳記文學》雜誌。我至今記得那個炎熱的日子,戴晴和女兒大汗淋漓地把成捆雜誌運到我家門口。雖然那捆雜誌中,僅有少量“留美幼童”書信。
那種資訊的封閉是後人難以想像的。2001年,我作為訪問學人來到香港中文大學。一天中午,下山到九龍逛書店,被突降的暴雨澆了個濕透。意外的驚喜,卻是終於在佐敦集成書店訂購到了《中國留美幼童書信集》!
更沒有想到,從羅賓遜牧師手中交下來的“接力火把”,戲劇性地傳到了我的手上。
我所訪問的大學服務中心(今為中國研究服務中心)有一盆曇花,某日將“一現”,因此有一個派對。曇花比預計的時間晚開了一個小時,來自美國的藍夢林女士(Patricia M. Thornton)一邊守候一邊和我聊天,她問,你去過美國嗎?如果有機會,想去美國哪個地方?
我説,想去哈特福德。
她聽成了--或想當然地認為我説的是--哈佛大學。
“不,”我説,“我想去哈特福德,康州的首府。”
藍夢林驚詫地睜大了眼睛。她説那是她的家、她的學院所在的城市。“你為什麼--?”
“是因為一個中國人,叫容閎……”
“容,紅?女孩子?”
我想起來,容閎以及他所帶到美國的幼童,大多數人的姓名都是用粵語發音拼寫的。於是我説出“Yung Wing”,這個藍夢林和哈特福德人所熟悉的名字。
感謝那遲現的曇花!就在這晚,藍夢林決定向她的學院提出請求,邀請我赴美國訪問。而藍夢林自己,也饒有興致地加入了史料搜尋者的隊伍。她一回美國,就驅車到耶魯大學參加有關容閎的研討會,並給我寄來大批資料。我從中第一次看到1875年美國《哈潑斯》週刊上那幅中國老師訓斥幼童的木刻畫。2002年夏,如同在夢境中,我已經站立在“留美幼童”當年生活過的地方。
藍夢林有兩個年幼的孩子,她天天早起,駕車送孩子上幼兒園和學校,然後開始緊張的教學。可她仍然擠出時間,幫助我四處查尋資料,包括一一核查在哈特福德居住過的中國幼童的住址,並希望讓我親眼見到留美幼童住過的老房子。
那是個星期天,她讓丈夫在家陪孩子,帶我到哈特福德近郊的新不列顛小鎮。為尋找中國幼童住過的房屋,到美國後我四處踏訪;時過境遷,一無所獲,卻心有不甘。我們按圖索驥,依據檔案資料找到一位幼童住過的一條老街。哦,滿眼殖民時代風格的建築!中國幼童130年前住過的地方!當她緩緩駕車,一個門牌一個門牌開過去時,我的心幾乎要跳出喉口。眼看就要到達我們鎖定的門牌號碼,舊建築群“戛然而止”。恰好是在幼童舊居的位置,一座新建的醫院巍然矗立。
沮喪之極。我們説了許多互相安慰、激勵之類的話,印象最深卻是她給我的一個青蘋果和一支管狀奶酪。我們相互加油:吃,吃飽了,再找!
終於如願以償,是在半個月後。幫助我的,是《哈特福德報》的記者史蒂夫(Steve Courtney)和庫布魯克鎮歷史學會博物館員鮑布(Robert Grigg)。這又是兩位“留美幼童”史料的熱心追尋者。他們不但讓我看到了“留美幼童”譚耀勳住過的房子,而且還看到了幼童監護人卡琳頓夫人130年前的日記本。
這是什麼樣的“緣”?
2004年3月13日,我在香港作過一次有關“留美幼童”的演講。就在會場裏,有位香港小姑娘過來對我説,她叫Michelle Wong,在美國念中學。她所在的康州華盛頓鎮Gunnery學校,當年曾來過三位中國幼童,一個叫“Lok Wingchuan”(陸永泉),一個叫“Tsai Cunchang”(蔡錦章),還有一個“Ying Fo”(不知是哪一位)。她説,她要做一篇有關這三名幼童的論文。
這又是什麼樣的“緣”?
除了告訴Michelle ,“Ying Fo”是吳應科(甲午海戰的英雄),以及有關陸永泉的一點背景資料,我能給她的幫助不如她給我的更多。她拿來了我從未見過的“留美幼童”陸永泉在耶魯大學雪菲爾工學院野外測量的照片,還有記錄中國幼童生活的動人資料。那個華盛頓鎮我沒有去過。許多地方我都沒有條件去。我知道,還有許多許多有關“留美幼童”的歷史碎片尚未被人拾起。書出版了,紀錄片就要播放,但對“留美幼童”蹤跡的追尋,一個新的熱浪似乎剛剛興起。“接力火把”到了Michelle她們的手上。
在紀錄影片《幼童》的結尾,我們寫道:
容閎遠去了
容閎的幼童,那一百二十個孩子,也早已遠去
這是一個百年的傳奇
一群孩子的悲歡離合
一個古老國家的命運跌宕
他們是荒原中第一個探路人
是驚濤裏最早的遠航者
他們歡樂
哭泣
成功
失敗
親歷激蕩的百年
被遺忘,又被重新發現
“留美幼童”被“重新發現”,是無數人追尋的結果。本文僅僅提到極少的幾位。直接幫助過我們採訪調查的,是一份長長的名單。
要説的不只是謝意。我想看清,那個無數人情感的共鳴點:它超越時間和空間。政治、宗教、國際關係、甚至“文化”和“人性”,都無法盡然解釋那追尋的衝動。(作者:錢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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