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1990年臨近春節,16歲的郭興蘭決定返回安徽阜南縣老家。此前,和許多闖北京的打工者一樣,她在半年裏換了四、五份工作,但都因為各種原因無疾而終。失望的郭興蘭收拾起簡單的行李,打算去和二叔告別。
二叔比小郭早幾年來北京,在天橋附近做早點生意。郭興蘭趕到那裏已是傍晚,老郭看到侄女一天沒有吃飯,便帶她到了附近的一家小飯館,那是家滷煮火燒店。透過厚厚的呵氣,玻璃窗裏很多人在等座位,正值隆冬,寒風裏跺著幾乎麻木的腳,郭興蘭實在不理解,就鍋裏這一團黑乎乎的東西,為什麼有這麼多人喜歡吃?
“這就是北京的好啊,”二叔説,“無論做什麼,只要堅持,只要認真,都能賺錢。”這無意間的一句話,改變了郭興蘭的人生。晚飯後她沒有去車站,而是在第二天一早,回到了這家小店,應聘當了一名服務員。這家店就是大名鼎鼎的“小腸陳”,老字號,生意極火。此後整整十年的時間裏,郭興蘭跟著師傅一筆一劃地學,從跑堂一直幹到了主廚。
“二叔説完那話,我就想,連這麼簡單的手藝都學不會?還真不信了!”郭興蘭聊到這段往事,已經是今年春天,她的“老北京風味滷煮小腸”店,位於天寧寺前街,一共四、五張桌子。説來很巧,小郭剛到小腸陳打工的1990年,我也剛剛成為南橫街小腸陳的常客。因為此前一年的事情,我們新分配的大學生,全部被安排在房山“基層鍛鍊”。每週都要從城裏坐長途汽車前去遠郊的岳各莊中學報到。當時可以有兩個選擇:蓮花池和天橋都有長途站,而且前者離我的單位更近。但是,我總是會選擇“天橋——張坊”那趟班車,在週日中午,先去附近的“小腸陳”或是虎坊橋另一家“凱琳飯店”吃碗滷煮,解解饞。
滷煮火燒是北京的一種傳統小吃。空碗裏,順序放進切井字刀的生面火燒,切三角的油豆腐,再把煮很長時間的小腸、肺頭剁小塊,最後切一小片後臀肉或豬頭肉,鍋裏舀一勺滾燙的老湯一澆,輔以蒜泥、辣椒油、腐乳、韭花……熱騰騰一碗端上來,很受北京平民百姓的喜愛。
有材料説滷煮火燒的起源和宮廷有關。我細細看過,其實上面只説了,“小腸陳”的創始人陳兆恩,曾經賣過為宮廷專供的“蘇造肉”。從滷煮火燒原料結構上看,大量的脂肪、澱粉,如果皇上真來上倆底兒倆火燒,真不好消化。不過,查一查絕大多數北京小吃的“歷史傳説”,幾乎都曖昧地指向了護城河裏的紫禁城,誰讓這地方是天子腳下呢?
“外地務工人員”郭興蘭,一直做著老北京的傳統小吃,而且手藝已經很純熟了。新千年到來那年,已屆婚齡的小郭與同鄉也是她的“徒弟”小邵成親。他們打算要個孩子,在飯館打工的收入,顯然已經不能滿足這對年輕人對未來的想象。小郭向師父辭行,開始自己經營,換了幾家店面,直到幾年前日子才安定下來。
第一次去天寧寺郭家小店,吃的有點驚喜,材料處理得乾淨,味道也很足。我當時在微博上發了照片,而且説明這是一對安徽人開的,夫婦倆舌頭上下翻飛艱難説著“老北京話~兒”……結果,回帖甚多。有兩類評論很有意思,一是説“安徽人怎麼了,憑什麼歧視我們?”另一種是認為“外地人做的北京小吃肯定不靠譜”。對前者,我笑笑而已,俺就是安徽人,歧視自己不行嗎?對後一種觀點,我想小郭的一句話説的在點子上,“我知道北京烤鴨最好的是全聚德,全聚德的創始人是河北人。”
在我看來,滷煮的技術含量沒有那麼高深,不至於沒有北京戶口或者五年完稅證明就幹不好這個營生。我常去的幾家北京滷煮店:北新橋滷煮老店、小腸陳和滷煮火燒呂,北新橋的廚師沒聊過,小腸陳做大了哪兒的廚子都有,滷煮火燒呂非常乾淨口味地道,但也已經是雲南人張金亞在打理了。
小張是大理人,九十年代來到北京,師從王曉明學做北京菜,後來自己開了一家雲南菜、北京菜合體的餐廳“西四八條一號”,在北京的飲食界已經有了很好的口碑。2003年,滷煮火燒呂的呂老爺子病了,他夫人把張金亞喊過去,把生意託付給了對面飯館的這位主廚,老人希望這位年輕人把手藝傳下去。張金亞接手後,呂家的生意更好了。其實,呂家的價格較普通的滷煮甚至還要貴一點兒,原因在原料上,他們一直堅持自選原料而不用供貨商送上門的,比如,滷煮裏的豆腐,這家一直用北京的品牌“白玉”豆腐……除了質量和手藝,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讓這家飯館食客盈門:小張很明白自己的職業定位,他是個隨和謙遜的年輕人。
和氣待人,這種做餐飲必需的氣質,在小張和小郭這種“外地人”身上都很容易找到,去消費,誰希望服務員和廚師“爺頭爺腦”的呢?尤其吃這種平民食物。所以,自從發現了郭興蘭的小店,我經常去那兒吃東西聊天,面對著天寧寺的山門,聽她説自己這些年的起起落落,常常有很多共鳴。聽著聽著,有時候甚至有拍片的衝動……或許有一天,真的把這些在北京的外地廚師拍個系列,我打算把郭興蘭這集取名“滷煮的細節”,這樣也算向我偶像劉瑜致敬了吧。嘻嘻。
《Time Out 北京》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