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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漢元專訪:允許一部分節目“無聊”起來

陳漢元紀錄片名人工作坊 南都週刊 2011年07月21日 15:00 A-A+ 二維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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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業內很多朋友對陳漢元的印像是:善良謙和,才情張揚。電視連續劇《雷雨》中蔡琴唱的那首細膩繾綣的主題歌,歌詞就出自他手。


  耄耋之年,這位央視前副臺長突然老夫聊發少年狂,批評電視界內種種“怪現狀”,言辭激烈,無所顧忌。有人驚愕地發現了一隻電視界的“牛虻”,有人目睹了他在公共領域的“復活”—但只有很少人説:陳漢元一直就是陳漢元。

  南都週刊記者·張守剛 北京報道 攝影·于東東

  他走進來的時候,左手提著皮包,右手拄著一把黑色的長傘。深色西褲,白色襯衫,銀灰色的頭髮一絲不茍地往後梳著,仿佛從影視劇裏走出的一位清俊儒雅的長者。

  央視“影視之家”的這家咖啡廳,竟然沒有任何熱飲,陳漢元讓服務員倒了一杯白開水,然後不緊不慢地跟我聊起來。他顯然對這裡很熟悉—白開水與黃褐色的老式桌椅,也許20多年來就不曾變過。

  陳漢元身體不大好,5年前得了帕金森症。他自稱離老年癡呆越來越近,“經常會説些癡話,糊塗的話”。

  近來,他的“糊塗話”又多了起來。“中國電視缺少真正的新聞”;“央視再不改,就該關門了”;評價老搭檔趙忠祥:“怎麼找這麼一個老頭來主持如此時尚的綜藝節目....。.這樣請他去是出他洋相”。

  這些話,在網絡上傳開後,很多電視圈外的人被這些“出位”的話所吸引,有人驚愕地發現了一隻電視界的“牛虻”,有人目睹了陳漢元在公共領域的“復活”—而熟悉的他人説:陳漢元一直就是陳漢元。

  紀錄片界的“老爺子”

  幾年前,我在北京一次DV大賽頒獎儀式上第一次見到他。他默默地坐在會場,凝視著眼前眾多年輕的面孔,沒有很多話,似乎在估測這個“人人紀錄”的時代。

  後來,他在一次演講中談了對DV的看法。“那麼多人對同一個事件進行記錄,應該是比較真實和可靠的。”他話音一轉,“現在的紀錄片,相當多是虛構的,是虛假的。這給後人留下了麻煩,後人要花很大力氣、投入大量資金來進行甄別。”

  這個看法,從他口中説出實在石破天驚。陳漢元在中國電視紀錄片界是什麼地位?那是“老爺子”—50多歲開始,很多人就如此稱呼他了。

  1995年,在讀研究生的石屹要做一篇論文,先後採訪了20多位國內紀錄片界的人士。這些人告訴她:“你一定要找陳漢元,要不你説不清楚。”

  現在已是華東政法大學副教授的石屹説,雖然陳漢元近期發表的一些言論引起諸多爭議,但陳漢元的真正價值並不在此。“他好像是為電視而生,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改變了中國電視節目的樣式。”

  這種改變首先是在紀錄片領域。1980年4月,中央電視臺和日本佐田雅仁企畫決定合拍電視紀錄片,幾番週折之後,總撰稿的任務落到了陳漢元頭上,製作出了後來轟動一時的《話説長江》。在這之前,他的《收租院》、《下課之後》、《雕塑家劉煥章》等作品已大獲成功,他也升任中央電視臺總編室主任。

  製作《話説長江》之前,陳漢元提出一個有點“怪異”的要求:所有參與製作的、寫稿的人員,一律不許用“愛國”和“愛國主義”這幾個詞,但是要讓觀眾看了之後,還要覺得這個片子真的是愛國主義教科書。

  《話説長江》播出之後,轟動一時。除了摒棄老套的説教式語言,這部紀錄片做到了很多個“第一”。紀錄片首次有了主持人,陳漢元找來滿頭銀發的話劇演員陳鐸坐在鏡頭前,“顯得有分量”;每週日晚的黃金時間播出,結尾使用“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的評書式懸念,讓觀眾看得欲罷不能。

  你很難想象節目有多火—《話説長江》,以及之後的續篇《話説運河》,兩者的收視率都曾達到30%,即便近年熒屏最火的《士兵突擊》、《潛伏》等電視劇,也難望其項背。

  1988年,大型電視紀錄片《望長城》開拍,當時已成為中央電視臺副臺長的陳漢元出任製片人。他在央視首次以招標的模式,選出了總編導劉效禮。他給劉效禮的兩點意見,再次推動了電視的變革:一是多拍長鏡頭,保證畫面真實,二是大量運用同期聲,“鏡頭蓋一摘下來,話筒就要同步打開”。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紀錄片就是陳漢元的“蕭何”。

  1988年,那部探討東西方不同文明的政論風格的紀錄片播出後,引起軒然大波。當時陳漢元正是這部片子的總策劃。不久,片子的主題遭到了激烈批評,“這部片子引起轟動時我沒説跟它沒關係;所以,遭受批評了,我也不能説我跟它沒關係”。因此,陳漢元也被調到中央黨校學習。學習結束後,他的副臺長職務被免去。

  丟官之後

  丟官了。有人問他感想如何?

  他回答得很詼諧:“別人是黨校學習後一般都升了官,我是提高了覺悟,免去了職務。很有意思。”央視隨後對陳漢元的任命,出人意料:梅地亞賓館的中方經理。有人提議陳漢元做董事長,陳漢元開玩笑地反問,我因為不“懂事”才被免去,現在又做董事長?

  他真的沒去,不是抗命,而是再次被火線“重用”。中宣部借調他去做總撰稿,編一些鴉片戰爭、九一八事變等為主題的教育片。“臺裏覺得挺奇怪,這個人政治上不成熟,思想上有問題,才被免了,怎麼又去做黨內教育片的總撰稿?”

  有人曾經説,陳漢元如果不當領導,專門去搞創作一定會很有成就;反過來呢,如果不搞雜七雜八的,專門當領導一定也會很好。這種人生角色的穿插與錯位,貫穿陳漢元的始終:他電視生涯的下一個角色,是中國電視劇製作中心副主任。

  由於正職長期生病,陳漢元成了中心的實際負責人。他策劃的電視劇推出後接連打響,如《北京人在紐約》、《九一八大案紀實》,還有轟動一時的反腐電視劇《蒼天在上》。對電視劇,他覺得“好看”才是硬道理:“你花2000萬拍了一部連續劇,沒人愛看,應該把你關到監獄裏去!”

  當時,幾乎所有的人都反對拍《蒼天在上》,因為這是國內第一部反腐敗題材的連續劇,還是“雷區”。沒有開拍,舉報信就來了。

  舉報信轉到了陳漢元手上,他將信放在抽屜的最上面,每天拿出來看。最後,他咬咬牙説:“還是要拍。我們小心一點,如履薄冰,重心靠後。實在不行了,就把那腿縮回來。”

  劇本改了九稿,他開始找演員,最初找到陳道明。當時陳道明也是電視劇製作中心的演員,陳漢元對他説,小兄弟,你得給大哥幫個忙,上面把我派到這來,是要拍像樣的電視劇。現在,我覺得這部劇挺像樣的,你得當主角。

  陳道明説,那得看看本子。看了一半,陳道明就説,老大,我演不了。陳漢元問為什麼?陳道明説,劇本裏的反面角色,級別能不能降低?像省委常委、副省級幹部,能不能降到鄉一級,換成鄉鎮企業的總經理什麼的?

  陳漢元又問為什麼?陳道明回答,我的藝術生命很有限,如果花了半年或者三個月,拍完了就被斃了。何苦呢?陳漢元一想也對,儘管陳道明是自己的下級,也不能強迫他。

  編劇陸天明回憶,幾個部門當時對《蒼天在上》的審查意見高度一致:是個好本子。但問題也多,比如:市委書記怎麼可以偽造現場?一號人物怎麼沒有好的結局?甚至“蒼天在上”的劇名也惹來爭議—有領導就説:“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你卻呼喚蒼天,你想幹嘛?”

  《蒼天在上》播出後,收視率高達39%,幾乎與《新聞聯播》的收視率一樣。據當年的報道,緊湊的劇情讓人們看得簡直喘不過氣來,當時在公交車上、辦公室、商店裏,人們每天都在談論這個劇。北京電影學院一個老教授説,《蒼天在上》有魯迅遺風。

  奇怪的是,飛天獎評獎時,《蒼天在上》只得了三等獎,製作組很不滿意。陳漢元卻覺得,得了一等獎當然很好。但如果一部影響力這麼大的作品,只得了三等獎,不是更有意思嗎?

  導演沒去領獎,覺得“有意思”的陳漢元,索性自己去了。

“永遠不成熟”

  陳漢元上大學的時候,也是學生會的負責人之一。當時不少同學火熱地談戀愛,有人向他舉報:誰跟誰談戀愛,要受處分呀!他回答説,你就別管這事了,到我這兒為止。等你也憋不住戀愛了,也想別人舉報你嗎?

  “我最討厭的就是搞舉報。”陳漢元説。

  1961年,懷揣著作家夢的陳漢元,被學校的一紙急電分配到北京電視臺(央視前身),成為這家單位的第100名員工。初期,陳漢元在新聞部做編輯,他的工作就是在新華社、《人民日報》等稿件中,發掘適合拍成電視片的報道,改成解説詞。

  陳漢元逐漸心生厭倦。“這算什麼?一點沒有自主性,創造性。”他所用的稿源中,有的稿子就是自己同學寫的—這幾乎是公開而被迫的抄襲,他感到羞辱。

  這樣持續了一兩年,他拉上攝影師,開始實地採訪。1966年,他主創的《收租院》播出,成為當時自採類新聞中的代表作。這部國內電視史上的經典作品,創造了一個紀錄:連播8年,作為電視片還多次在電影院放映。

  “漢元向來是有棱角的,超前的。”中國視協紀錄片學會常務副會長朱景和這樣評價。

  朱景和比陳漢元晚一年進央視,兩人都在新聞部,做了一輩子的同事。他覺得,之前教科書總強調資産階級新聞觀與我們的區別,其實有點簡單化了。二者對立中,也有相通的地方。而陳漢元在新聞理念上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肯定共性的地方多,對立面少一些”。

  在周圍人眼裏,陳漢元是央視老同志中的“自由派”。

  比如,《新聞聯播》報道某某領導到某國訪問,某某同機到達。陳漢元質疑:同機到達是新聞嗎?本來應該同機到達,卻沒有到達,這才是新聞啊。與其説這些信息含量不大的話,借此介紹一些更有價值的背景不是更好嗎?又比如新聞中經常説:某某或某某單位做了積極的貢獻—他就不明白:難道貢獻還有消極的嗎?

  這種大行其道的流行廢話,麻木不了老爺子。

  即使當領導,他的發言風格也有點“離譜”。在中國電視劇製作中心做副主任的時候,有次開創作會,一位年輕導演激動地説,我們中心在座的都是精英,之所以拍不出好片子,是領導沒有抓好!

  會上兩天沒説話的陳漢元,馬上接上了茬。

  “您剛才説自己是精英,我承認,但我也是精英。為什麼?我們父親的那個精子,數以千計萬計跑去找媽媽的卵子,在那個路上競爭得你死我活,就剩下我一個。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們都是精英啊!”

  從某個角度説,有位領導可謂陳漢元的知己。有次,陳漢元跟這位職位很高的領導吃飯,對方興致很高,話很多。陳漢元感到奇怪,就問,你在報上説的話,怎麼和你現在不一樣?領導反問:能一樣嗎?所以你呀,永遠不成熟。

  名士風流

  挂在樹上的蘋果,一旦成熟就要掉下來,落在地上就要爛了。這樣的成熟,有什麼好處?這些想法,有時候讓陳漢元覺得自己“像瘋子一樣”。 

  朱景和試圖解析這個“異類”的養成。“經常去國外,交流的機會很多,對國內電視界存在的問題感觸比較深,有點恨鐵不成鋼。” 

  “異類”,或許僅僅是陳漢元的一個側面,在網絡時代被急劇放大了。 

  “他喜歡直言,沒有顧忌,這沒錯。”朱景和説。不過,像“央視再不改,就該關門了”這樣的話,並非陳漢元的本意,而是網絡對陳漢元的故意誤讀。陳漢元也覺得,自己對趙忠祥“出洋相”的評價,也被嚴重扭曲—諷刺意味多了,惋惜意思沒了。 

  電視業內很多朋友對老爺子的印像是:善良謙和,才情張揚。紀錄片導演梁碧波曾寫了一篇關於陳漢元的文章,開頭就是四個字:名士風流。 

  這位風流才子曾寫下細膩繾綣的歌詞:“孤獨的我在夢裏尋覓,不知道寂寞的你是否願意牽著我的手....。.”蔡琴唱的這首電視連續劇《雷雨》主題歌,歌詞就出自他手。 

  他還是廣告策劃的高手,他創意的廣告包括:“喝了娃哈哈,吃飯就是香!”“威力洗衣機,獻給母親的愛。”“孔府家酒,叫人想家。”—一溜兒的經典廣告詞。 

  “我是雜七雜八的都參與,不務正業的管理者。”耄耋之年,陳漢元如此自評。“這一輩子就這麼過來了,想著挺好玩。” 

  陳漢元專訪:允許一部分節目“無聊”起來

  央視改版是被網絡逼的 

  南都週刊:喻國明説,央視改版是因為10年的停滯不前,也有人認為是出於爭奪收視率的考慮。 

  陳漢元:我覺得央視之所以要改,是形勢逼的。一是來自網絡的壓力,網絡上的內容越來越豐富,它體現了人們對言論自由的追求,就是表達權。電視做不到,網絡做到了。我要説什麼,表達什麼,不用科長批准,連股長都不用批,我自己批准就行。 

  另一個是信息全球化的時代,人們再也不可能生活在言論封閉、價值單一的環境裏,要在世界輿論環境裏站住腳,一定得改革。 

  南都週刊:之前為什麼不改? 

  陳漢元:這個不一定是央視的問題。我在這個位置上,也可能這樣想:不改,不會出事啊!你要是變了下,精彩了點,就會出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很容易形成這種觀念。 

  新聞不要按官職排座次 

  南都週刊:有人調侃《新聞聯播》結構是三段式:“開頭説領導很忙,接著説人民很幸福,最後説國外很亂。”這種結構是什麼時候形成的? 

  陳漢元:天生如此。其實,不要先國內後國外,哪個最吸引人,就放開頭。比如,台灣颱風的問題,我覺得可以放在頭條。這樣做,台灣地區的、國外的觀眾看了,肯定也覺得不錯。 

  南都週刊:領導人物的新聞編排,似乎是核心難題。 

  陳漢元:在《新聞聯播》裏,真正有價值的新聞太少了。我建議,真正的新聞放在《新聞聯播》,不要按級別高低來排座次,應該國際國內一起排。可以新開設一個時段欄目,類似《情況通報》。工業農業的一般情況,某個部長到某個地方考察,又沒有特別的新聞價值,就可以放在這裡。 

  南都週刊:之前《新聞聯播》承載了太多的東西,很多人把它當作國家政策的風向標。

  陳漢元:那應該是少數人。老百姓誰會來研究?老百姓看新聞就是看熱鬧。為什麼有的會議新聞不愛看,因為它不熱鬧。熱鬧不是打架,可以是不同的觀點交鋒,誰買彩電是為了看彩色報告會? 

  電視節目要帶給人快樂 

  南都週刊:選秀節目近幾年很火爆,央視也在跟進。您怎麼看? 

  陳漢元:中國的電視娛樂,不能低級,不能下流,不能庸俗,但應該允許一部分節目“無聊”。就好比“不以生育為目的的做愛”,你説它有什麼深刻的社會意義?但它給很多人帶來快樂。 

  南都週刊:這次央視改版的宣傳片,被指抄襲了BBC的宣傳片,新聞欄目也跟一些港臺的電視臺很類似。您怎麼看這種模倣? 

  陳漢元:如果不涉及版權問題,模倣一下,老百姓也很喜歡,這有什麼不好。放著好的現成的路不走,非要自己去披荊斬棘,那不是傻冒嗎?再説了,你封閉了那麼多年,想弄個好的東西又不會搞,借用一下如果也不讓,那可怎麼辦啊!不過,如果永遠在模倣,就沒出息了。 

  陳漢元主要作品 

  紀錄片 

  擔任紀錄片《收租院》、《話説長江》、《話説運河》、《望長城》等總策劃(或策劃)、總撰稿。《話説長江》、《話説運河》的收視率曾達到30%,即便近年熒屏最火的《士兵突擊》、《潛伏》等電視劇,也難望其項背。《話説長江》做到了很多個“第一”:紀錄片首次有了主持人;每週日晚的黃金時間播出,結尾使用“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的評書式懸念。 

  電視劇 

  策劃的電視劇有《北京人在紐約》、《咱爸咱媽》、《九一八大案》、《蒼天在上》等。《蒼天在上》播出後,收視率高達39%,幾乎與《新聞聯播》的收視率一樣。 

  作詞 

  為電視連續劇《唐明皇》、《武則天》、《雷雨》、《嫂子》等撰寫過主題歌歌詞。 

  廣告策劃 

  “喝了娃哈哈,吃飯就是香!”“威力洗衣機,獻給母親的愛。”“孔府家酒,叫人想家。”這些廣告詞都出自他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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