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編導 仲偉寧
做紀錄片《甲午》,是一次被極大震撼的經歷。因為關於這場戰爭,我們知道的還太少,不斷挖掘出來的史料足以令人驚愕。
為什麼一個開始如大清一樣閉關鎖國的國家,能在被堅船利炮轟開國門之後,還能為侵略者樹碑立傳,每年像慶生一樣為他們過節?為什麼一百多年前,日本研究中國方方面面,為戰爭做準備而成書《清國通商綜覽》、《鄰邦兵備略》,會讓今天一頁頁翻過的人感到脊梁透風、毛骨悚然?為什麼會有馬吉芬這樣的美國理想主義青年,放著好好的生活不過,千里迢迢來到中國,就是為了學以致用、疆場搏殺,登上鎮遠為中國出戰?為什麼一直自稱泱泱大國的我們,在研究自己歷史的時候,要大部分憑藉當年被我們稱為“蕞爾小國”的對手的檔案?為什麼我們留下的,都是我們覺得自己需要的歷史,而丟棄的,都以“本就不該存在”的名義?
敲開日本國門的美國准將佩裏登陸紀念碑
甲午戰前出版的研究中國的大百科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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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東北人,在曾經被日本侵略和劃走的地塊上長大,我們那個小城的火車站就是日本人建的。很小的時候,老人每次帶我走過火車站都會説,那是日本鬼子建的,“鬼子”兩個字的標簽,我給日本人貼了很久。
2014年8月,我帶著妻兒去日本旅遊,這個跟我們摩擦不斷的“鬼子”國,讓我處處充滿好奇和驚喜。
在京都那天,剛好趕上七夕情人節。這個本就古樸浪漫的城市一下子熱鬧非凡。差不多全城的年輕男女紛紛換上傳統和服,精心打扮,傍晚時分從四面八方涌入城中低窪的水渠河道,沿溪水石板路,賞燈慶祝。
之前,我從沒見過如此規模的和服秀。天很熱,他們的木屐看起來也不會舒服,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有幸福的笑容。我推著兒子想從河道中間的引道下去順著人流賞燈,但被一個穿著工作服的老人禮貌地叫住,他説的是日語,用手指向河道上遊。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請我們從上遊入口進入,這樣可以看全燈光秀,不至於遺憾,他目送我們走出好遠,一直保持70度的鞠躬姿態。
後來我們從入口下到河道,跟著人流走了很久,恰好又從這位老人把守的出口走出河道。他再次見到我們時,開心得直打招呼,嘴裏嘰裏咕嚕的意思大概是,又見到你們啦,玩得愉快吧,祝你們七夕節愉快之類的。他跟還不懂事的兒子打招呼,抓了一個氣球送到孩子手中。我和太太本就陶醉這浪漫的氣氛,轉頭又被這位老人深深感動。這份臨時的守衛工作,他做得如此熱心細緻,我把頭點得很深,向他回致敬意。
有多少人,內心對日本痛恨,但不得不誇讚這是一個乾淨的,有禮貌的,讓人驚訝的民族?有多少人能把一份微不足道的工作做得盡心盡力,讓別人體會到尊重的同時也成就了自己的尊嚴?有多少人喜歡日本的料理,精緻的糕點,怒放的櫻花?又有多少人在喜歡這些之後,看了那部《海豚灣》,轉而又墜入仇恨日本的深淵?
我從不覺得日本會成為我們的兄弟,但我們太應該從“鬼子”身上學優秀的東西。禮貌和乾淨只是表象,開放的精神和對自己過去的尊重才是根本。
《甲午》這部紀錄片,不是講那場戰爭如何打,戰術如何低級或者高明。它恰恰是著眼戰爭之前,將那場刻在中國人骨頭裏的恥辱之戰,再從骨頭裏翻騰出來,一點點尋找新的線索,梳理出那個漫長的60年裏,大清國怎麼就一步步走到了那個戰場,沉沒了一個古老帝國的尊嚴!
編導仲偉寧
機房裏,片子一遍遍地看,然後是一遍遍地嘆氣,內心沉重。陳悅説,“我們今天研究甲午這段歷史,不是説要怎麼報仇,而是怎麼能夠避免再次跌倒。”《甲午》給了我們一個沉靜的機會去思考這個問題,年輕一代要從哪獲得這份不再跌倒的自信?
當我們時而為了表達不滿而憤怒砸毀自己人購買的日本品牌汽車時,我們離這份自信越來越遠;當我們背負這段屈辱歷史,又幾乎沒有哪個旅行團專程去簽定《馬關條約》的春帆樓參觀一二,我們的內心已經缺乏敬畏;當我們的土豪紛紛去日本購置房産,逼漲當地房價,背回中國製造的馬桶蓋、電飯鍋時,世界投來的絕不會是尊敬的目光。
《甲午》有這樣一句解説詞,“中國,已站在危機的邊緣,卻渾然不知。”但願我們的後人對今日中國不再有這樣的慨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