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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 張春保 周楠 蘇曉洲
由地方政府主導對一家大型民營企業展開“危機託管與重整”,在國內資本界並不多見
湖南省株洲市氣勢恢宏的體育中心,2010年12月4日聚集起了成群結隊的生意人。他們胸前佩戴會議主辦單位簽發的證件,手持身份證,從多個通道在接受嚴格安檢後緩緩步入會場。在現場,官方安排了大批警力和消防、醫務等人員。
這是曾經聞名全國的中國乳酸菌飲料行業“龍頭企業”——“太子奶”召開第一次債權人大會的場景。
雖然會議組織者事後稱“太子奶”重整“邁出了重要的一步”,但是“太子奶”目前所處的局面是:曾經的産學研銷體系受損,産品銷售規模萎縮;創始人兼大股東“被缺席”企業生死局,託管企業身份與能力受到質疑;地方政府與民企間“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關係出現“白熱化”端倪;鉅額債務成為橫亙在重整面前的一座繞不過去的大山。
在南國初冬的冷風中,“太子奶”顯得分外蕭瑟和孱弱。
奇怪宿命 從供不應求到掙紮在破産邊緣
口感佳,質量好,卻由“供不應求”逐步被“邊緣化”,這是太子奶奇怪宿命的真實寫照。一度佔據乳酸菌飲料市場份額70%的“太子奶”,近些年自我折騰,加上國內外乳業巨頭擠壓,生存空間已大大減小。
1996年,李途純在湖南株洲建立起太子奶集團的前身——太子牛奶廠。熟悉“太子奶”成長經歷的株洲市民尹女士對《經濟參考報》記者回憶説,當初“太子奶”每天只有百把噸的産量,但那種令人入口難忘的美妙口感,在乳酸菌飲料還是新鮮事物的年代,自然令人趨之若鶩。
太子牛奶廠門外,旺季時等待拉貨的車排著長隊。李途純和他的早期經營團隊,起早貪黑、奮力打拼,奠定了“太子奶”區域性的口碑和市場。
為打破産品銷售局限于株洲及其周邊的局面,1998年,李途純以8888萬元價格拿下了央視食品飲料類的年度“標王”,隨後如雪片般從全國各地飛來的訂單,使得“太子奶”發展實現“核聚變”,銷售額連年翻番,從創業之初的500余萬元,變成2008年的20億元,長期處於乳酸菌飲料行業的領軍地位。也正是得益於這種市場地位,銀行貸款、機構投資、基建和各種原材料供應商墊資、經銷商打款,“太子奶”看起來似乎有了“花不完”的錢。
在這一時期,“太子奶”組建起中國活性乳酸菌飲料創始人盛延嶺教授領銜的研發團隊,行業人才一時趨之若鶩;2002年—2004年,李途純斥鉅資在湖南株洲、北京密雲、湖北黃岡、江蘇昆山、四川成都啟動五大乳酸菌生産研發基地,形成東西南北中的全國性戰略佈局;在29個省、市、自治區的250多個大中城市構建了營銷網絡,請來謝霆鋒等青春偶像做産品代言人。
儘管業界對“太子奶”諸如“天安門”、“白宮”式的豪華廠房建設等多有詬病,但這種龐大的産學研銷體系,堪稱企業核心競爭力。
得益於這種體系,十餘年來,太子奶從未因為質量問題引發系統性危機,2008年的“三聚氰胺奶粉事件”讓眾多國內知名乳企臉上無光時,太子奶“獨善其身”。即便是今天,太子奶的産品質量依然“堅挺”。
2008年,由於企業擴張引發資金鏈問題,加上金融動蕩、國家宏觀經濟調控、“三鹿事件”引發奶業危機、內部管理問題推波助瀾,導致“太子奶”經營危機全面出現,流動資金不足,市場斷貨,掙紮在破産邊緣。2009年初,為了維持地方穩定及品牌生存,株洲市政府“深度介入”,一個量身定制名為“高科奶業”的公司現身,租賃經營太子奶核心資産。
但“太子奶”曾經輝煌的産學研銷體系卻很難保住。五大生産研發基地中,成都基地和北京基地被拍賣,黃岡基地和株洲基地前景不明,昆山基地也傳出將謀求獨自破産重整的消息;營銷隊伍規模銳減,商超系統走貨也不再四通八達,營銷難度加大;廣告投入銳減,曾廣為人知的“每天一瓶太子奶,天天補充乳酸菌”逐漸在主流媒體中淡出。
一度佔據乳酸菌飲料市場份額70%的“太子奶”,近些年自我折騰,加上國內外乳業巨頭擠壓,生存空間已大大減小。在湖南省會長沙多數超市的貨架上,當年大受歡迎的太子奶已蹤影難覓。在家樂福超市芙蓉廣場店,工作人員告訴《經濟參考報》記者,太子奶銷售量跟前幾年比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即使在株洲太子奶集團總部旁的一家商店,店主也説太子奶現在遠不如從前好賣了。
儘管太子奶銷量銳減,但偶爾仍有一些太子奶“擁躉”特意來買,他們都説太子奶畢竟是老牌子,口味和質量信得過。
株洲市一些官員在談論“太子奶”時,經常提及消費者信賴是産品的有力保障,認為當前“沉澱”下來的經銷網絡和銷量,較之從前已經擠去了“泡沫”。但有業界人士嘆息説,在當今乳酸菌飲料行業競爭激烈的情況下,要重建當年的産學研銷體系、奪回曾經的市場地位,將是何等艱難。
“被缺席” 創業者兼大股東成局外人
李途純一方與株洲市之間,從握手言歡,到“太極推手”,進而“電光火石”,事態逐步升級。
據了解,李途純原本期望借債權人大會之機,説服上千名債權人通過公決阻止“太子奶”破産,但當他與外界接觸的渠道只有通過代理律師等有限途徑後,李對“太子奶”的影響已趨式微。
破産重整,似乎是“太子奶”面臨命運的轉機,但曾一手打造“太子奶”神話的李途純及其創業團隊,卻在此時“被缺席”,成為局外人。
據了解,“太子奶”危機發生之初,李途純因為輸掉與高盛、摩根、英聯三大投行的“對賭協議”,從而喪失對企業的控制權,這時他和高科奶業的關係相對和睦。但不久,李途純與高科的關係急轉直下。李反對企業破産重組,試圖收回太子奶的經營權,通過自救避免破産。這些努力,在株洲市及“太子奶”的一些“利益攸關方”看來,於事無補。
株洲市政府有關方面説,他們曾給李途純三次收回經營權的機會,但李最終無法按承諾籌集足夠的資金恢復生産,兩手空空接管不了經營。“高科奶業”方面表示,自己從來不爭“太子奶”經營權,現在只要有實力的合適的投資者願意接盤,他們對“太子奶”的經營權拱手移交,絕不設任何障礙。
伴隨著雙方矛盾加深,2010年上半年,原太子奶一批高管在北京成立仙山奶業。旋即,李途純發表聲明稱支持仙山奶業,同時出任仙山奶業總顧問。其後有媒體稱,原太子奶管理團隊中一些人,有拉攏太子奶經銷商向仙山奶業進貨的動作。
李途純一方與株洲市之間,從握手言歡,到“太極推手”,進而“電光火石”,事態逐步升級。
2010年7月27日,株洲市委宣傳部通報,李途純因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已被檢察機關批准逮捕。11月30日株洲市進而宣佈:株洲警方經專案調查,發現李途純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和挪用資金罪,為此已批准逮捕4人,取保候審9人。
株洲警方還説,調查發現,在2008年9月至10月,李途純等人還以公司或個人名義,用公司固定資産、個人股份為擔保,採取簽訂借款合同、借條或協議,約定借款期限和高額利息(每月10%至20%)的方式,先後面向社會不特定對象高息借款5813萬元。目前大部分也沒有歸還。
株洲市公安局通報稱,湖南太子奶集團及李途純等人的行為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在明知企業不屬金融機構,無吸收存款資質的情況下,以“貨款準備金”和“代經銷商繳納貨款保證金”的方式,由內部職工、經銷商擴展到社會公眾,並承諾在一定期限內以貨幣、實物等方式,向出資人還本付息或給予回報的行為,屬於變相的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行為。其操作模式籌集資金會有大量資金不能用於生産經營,增加了企業的負擔和成本,嚴重損害了企業利益;非法吸收的公眾存款,特別是大量的高利貸借款,也擾亂了地方正常的經濟、金融秩序;大量資金無法歸還,損害了公眾合法的財産權利,給社會穩定留下隱患。
株洲市公安局還通報稱,2007年7月,李途純還在未經公司董事會和股東大會同意,沒有資産評估的情況下,採取“先付款,後辦手續”的方法,將湖南太子奶集團生物科技發展有限責任公司3330萬元資金,轉移到其個人控制的非奶企業湖南紅勝火投資管理有限公司。之後,再簽署了5份《資産出售協議》,作為轉移資金的依據。株洲警方認為,這5份協議並不是正常商業往來和實質交易,資産産權沒有過戶和移交,且其中840多萬元的資産係虛假資産,相關行為涉嫌挪用資金罪。
圍繞李途純本人的命運,輿論和業界關注熱度很高。有觀點認為,株洲方面在破産重整關鍵時期公佈案情,是試圖給外界造成一個李途純“出不來”的印象,讓廣大債權人只能將挽回損失的希望寄託在破産重整上。對於李所涉核心罪嫌——面向社會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有觀點認為,李途純向員工和經銷商吸收貨款準備金的行為是國內同行業一種比較普遍的經營方式,這一行為同樣發生在北京太子奶,而密雲法院只是認定為一般民事糾紛。李途純被捕後,還有權威專家就此出具了《法律諮詢意見書》,認為“太子奶”及李途純的行為不應認定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
在不絕於耳的爭論聲中,創業者兼大股東“被缺席”的“太子奶”破産重整仍按既定的方向推進。2010年7月,株洲市中級人民法院依法裁定“太子奶”進入破産重整程序。並通過競爭方式選定北京市德恒律師事務所為破産重整管理人。12月4日,“太子奶”第一次債權人會議在株洲市召開。
第一次債權人會議召開當天,《經濟參考報》記者在現場獲悉,李途純因身陷囹圄無法參會。太子奶集團黨委書記韓月平發表講話,稱因管理不當,加上金融危機,給廣大債權人帶來傷害,深表歉意。據了解,李途純原本期望借債權人大會之機,説服上千名債權人通過公決阻止“太子奶”破産,但當他與外界接觸的渠道只有通過代理律師等有限方式後,李對“太子奶”的影響已趨式微。
爭議不斷 是“活雷鋒”還是“賣牛的看牛娃”?
高科奶業推動破産重整,被指責是作為“放牛娃”的身份,現在竟然要私自把主人的牛賣掉。
《經濟參考報》記者在“太子奶”株洲栗雨工業園廠區看到,“高科奶業”正在生産“太子奶”。廠區有關負責人介紹,“太子奶”在全國各地仍擁有忠實的消費群體,目前保留的經銷網絡比較穩定。雖然當前處於“淡季虧損”狀態,但生産和內部管理比較正常。
“太子奶”破産重整管理人——北京市德恒律師事務所方面介紹,“太子奶”株洲基地一批核心資産被“德恒”委託給株洲市政府成立的“高科奶業”實行自負盈虧經營,主要是為了保持“太子奶”市場供應連續性和品牌價值。
地方政府主導對一家大型民營企業展開“危機託管與重整”,在國內資本界並不多見。因此對於有官方背景的高科奶業在“太子奶”危局中所扮演的角色,業界和輿論存在著針鋒相對的看法。
一種看法將高科奶業視為“賣牛的看牛娃”。據了解,按照株洲市人民政府代表與李途純等太子奶股東簽字認可的《會談紀要》和《資産租賃合同》,高科奶業的首要目標是代表政府支持、發展太子奶,不以盈利為目的,其經營收入原則上將作為租金及用於太子奶償債。但有質疑稱,高科奶業的經營導致太子奶經營狀態不升反降,“創業元老”大批下崗,大量技術骨幹和銷售精英流失,營銷核心團隊從1000多人減少到150余人,員工總數也從1萬多人減少到約2000人,企業債務增加,而且高科還未按規定支付租金。至於高科奶業推動破産重整,則被指責是作為“放牛娃”的身份,現在竟然要私自把主人的牛賣掉。此外,對高科奶業廣告投放、引進戰略投資者等,也不乏批評聲。
但第一次債權人大會召開後,身為法院指定湖南“太子奶”破産重整管理人的北京市德恒律師事務所陳建宏律師則認為,高科奶業堪稱“活雷鋒”。“高科奶業不僅把生産經營中的收益幫太子奶還債,而且還自掏腰包替太子奶還錢,所以進入破産程序之後自然就成為太子奶的債權人。”
據悉,高科奶業對“太子奶”管理人申報了1.88億元的債權,是湖南“太子奶”主要債權人之一。
在“太子奶”株洲栗雨工業園,高科奶業相關負責人回應稱,租賃經營或者受託管理“太子奶”,完全是為了維護社會穩定,確保民族品牌發展和地方就業,最大限度地保護各債權人和職工的利益,防範社會動蕩,伺機重組新生。
目前,高科奶業聘請盛延齡主要技術傳承人何濤擔任公司生産技術副總,恢復太子奶的核心技術,保留技術骨幹力量;調整原銷售隊伍,主銷省區經理仍絕大部分在崗,生産一線員工基本保留下來,株洲基地員工現有1000余人;通過制定經銷商舊欠發貨代償比例政策、儘快恢復經銷網絡等一系列措施,也在經營上起到了積極作用。
至於為何會主導推動太子奶破産重整,高科奶業稱,他們是在經營過程中深感太子奶的債務問題不根本解決,已不可能繼續生存,在自主重組與和解債務失敗後,只有破産重整,才有可能拯救太子奶品牌、提高對債權人償還比例、保住員工就業機會、避免破産清算。
如山債務 甩不掉繞不開
無論“太子奶”接下來的路怎麼走,都要面對如山的債務。第一次債權人大會,除了通報債權情況和資産狀況等,沒有就清償債務等關鍵問題給出實質性答案,這令一些與會債權人感到失望。
湖南“太子奶”第一次債權人大會官方信息顯示,截至2010年11月17日,除勞動債權外,共有1682家債權人參與了債券申報。湖南太子奶破産重整管理人德恒律師事務所編制的《湖南太子奶債權清冊》顯示,初步確認對湖南“太子奶”擁有債權的企業和個人多達1315家,確定的債權金額約為人民幣12.13億元。此外,湖南“太子奶”還有涉及36家債權人、總額10億元以上鉅額債務,根據目前資料管理人暫無法發表審查意見,或者涉及訴訟未決等原因,被劃入“待定”範疇。
縱觀“太子奶”的各路債權人,可謂包羅萬象——多數為經銷商,此外還有花旗銀行、蘇格蘭皇家銀行等大量海內外金融機構、基建承包商、設備及原材料供應商、酒店甚至文具辦公用品門店等。少則幾千元,多則5至6億元。債權人花名冊還顯示,“太子奶”是欠稅大戶,拖欠株洲市地方稅務局涉外稅收徵收分局和天元區國家稅務局的稅款,均超過了1000萬元。
管理人北京市德恒律師事務所還披露,湖南“太子奶”擁有的核心資産包括位於株洲市栗雨工業園近40萬平方米土地使用權、20多萬平方米建築物所有權、422個有效商標(其中包括2個“中國馳名商標”)、31個有效專利、約6800台(套)機器設備、辦公設備及運輸設備等。該事務所陳建宏律師説,由於一些建築物價值核定尚待專業機構評估,因此暫時難以對湖南“太子奶”給予較準確估值。
湖南“太子奶”第一次債權人大會,除了通報債權情況和資産狀況等,沒有就清償債務等關鍵問題給出實質性答案,這令一些與會債權人感到失望。散會後,很多中小債權人聚在一起,久久不願離去。他們言談之間關心的問題聚焦于“太子奶”欠他們的錢“能還多少?怎麼還?誰來還?”他們設想的出路,五花八門。
“太子奶”目前的控制人,對外界傳導著比較樂觀的情緒。有消息稱,進入四季度,“太子奶”産品在時隔兩年後首先亮相濟南全國糖酒會,除收穫有效的5000萬元訂單的同時,全國有700多家客戶願意加盟銷售網絡。地方政府和資本業界一些人士認為,“太子奶”在發酵型乳酸菌奶飲料行業中的技術、産銷量、市場佔有率等,仍具有領先實力。擁有品牌知名度、美譽度和較為完善的銷售網絡,通過資本運作恢復持續經營能力,仍有望東山再起。
按照株洲市“重整”思路,在湖南“太子奶”資不抵債、實行重整的情況下,股東喪失權力、債權取代股權順理成章。一旦“太子奶”成功引入戰略投資者,債權人可以選擇做股東,也可以選擇以現金清償債務。但具體清償比例確定,需待資産評估和處置等情況明朗。
對此,有中小債權人頗感擔心。一些人對《經濟參考報》記者説,按照目前的形勢,清償比例極低,顯然難以令債權人滿意;如果重整失敗,最後被迫走向破産清算,結果可能更加慘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