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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文化入世”與“文化航母”

發佈時間:2012年02月14日 09:50 | 進入復興論壇 | 來源:南方週末 | 手機看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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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方世界對中國的了解,遠不如中國之於西方。我們的生活“半盤西化”,世界卻並沒有變得像中國,也沒有因為中國而産生文化上的巨變或質變。CFP圖

  易中天

  剛剛過去的2011辛卯,是辛亥百年,入世十年。距離第一次鴉片戰爭,則有一百七十年之久。在這段難以盡説的歷史中,我們民族從悲痛與屈辱、困惑與反思,走向了光榮與夢想。其中不可回避的內容之一,是我們與世界的“對話”。

  對話無疑包括文化上的。其狀況,讓人想起《千萬次地問》這首歌。鴉片戰爭以後,我們大量引進西方的科學、技術、思想、觀念、制度、主張,尋找自強和現代化的道路。這叫“千萬里我追尋著你”。但是,西方國家卻並沒有等量地引進我們的文化,我們的價值和價值觀。西方世界對中國的了解,遠不如中國之於西方。這叫“可是你卻並不在意”。結果是,我們的生活“半盤西化”。剪頭髮,穿西裝,用電腦,打手機,過情人節、聖誕節,送巧克力、玫瑰花。喝的是人頭馬,學的是數理化,看的是《阿凡達》,逛的是東南亞,沒有誰再之乎者也,長袍馬褂。這叫“我已經變得不再是我”。然而世界並沒有因此變得像中國,也沒有因為中國而産生文化上的巨變或質變。這叫“可是你卻依然是你”。

  這未免讓人不爽,尤其是在成為政治大國和經濟大國以後。因此不能不反思,為什麼我們的文化不能走出去?為什麼我們沒能像漢代、唐代、宋代那樣,成為世界公認的“文化大國”?罵帝國主義搞文化侵略是沒有用的。沒人強迫你看好萊塢,吃麥當勞,穿牛仔褲,也沒人攔著你賣炸醬面、狗不理。所以這事恐怕賴不到別人頭上,得從自身找原因。

  單從心態上講,原因也許有三。首先是老惦記著年輕的時候,一説就是“文明古國三千年,李杜文章眾口傳”。開口先秦諸子,閉口唐詩宋詞,卻不想想現在能提供什麼。這叫“徐娘心態”。其次是習慣於小打小鬧,今天弄個剪紙,明天弄個雜技,後天弄個太極拳,全是手工作坊式的文化交流。這叫“小農意識”。再就是生怕人家看不起,總喜歡説自己多麼光榮偉大、燦爛輝煌。站在世界舞臺上,也以為是領導幹部作報告,不管説什麼,下面都得鼓掌。這叫“官僚作風”。

  當然,這只是心態上的原因,但心態決定狀態。中國文化要走向世界,顯然不能再是“孔子搖櫓,魯班弄斧,敲鑼打鼓,賣點紅薯”。除了應該有大國氣度和戰略眼光,更重要的是要想清楚:為什麼一定要成為“文化大國”或“文化強國”?做“文化小國”,就不能活?做“文化夥伴”,就沒面子?在國際社會中當一個“學習委員”,就一定不行嗎?

  我看沒什麼不行。世界上,這樣的國家多了去了。我們之所以不肯滿足於此,只能理解為一個大國的使命感與責任心。是的,曾經對人類文明做出過卓越貢獻的中華民族,總不能用了一百七十年的時間,還在“千萬次地問”。

  這就一要考慮“文化入世”,二要打造“文化航母”。沒有航母,難為大國;不能入世,與世隔絕。這兩件事,似乎已成為我們的當務之急。

  但這裡面有問題。第一,地球上並沒有一個類似于“世貿組織”的“文化組織”,也不可能有,還不應該有。經濟全球化,不等於文化也要全球化。甚至剛好相反,最不能全球化的就是文化。而且,文化也不存在類似于經濟和貿易的“爭端”。文化從來就是、也永遠會是“存異”的。積極一點,可以“對話”,可以“交流”。消極一點,則無妨“自彈自唱,自説自話”。既然如此,何必要有一個

  具有法人地位、可以調解成員爭端的國際組織?

  第二,世界上也沒有類似于“市場經濟”的“文化共識”。畢竟,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和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都是市場經濟。那麼,有沒有某種文化,可以你稱之為“資本主義的”,我稱之為“社會主義的”,還都仍然是這種文化?沒有。既然沒有,則所謂“文化入世”,又從何談起?

  然而不“入世”,也不行。航母是要駛向公海的。如果不能對世界文化和人類文明産生巨大影響,我們的“文化航母”,就等於是停在鄱陽湖,那只能叫“文化景觀”。

  可見,文化雖然不能也不可能在組織上“入世”,但在思想上、觀念上和態度上,卻必須入,也應該入。怎麼入?與世界文明接軌。在這個問題上,我很贊成馬未都先生的一個觀點:文明求同,文化存異。也就是説,文化,還得是我們民族自己的;文明,則必須屬於全人類,也只能屬於全人類。

  文化與文明,有什麼不同?説到底,文化表現為方式,文明體現著價值。任何文明的背後,都有價值觀來支撐。一個人的行為舉止,一旦違背這種價值觀,就會被視為“不文明”。比方説,以平等為價值觀,則一切歧視(包括種族歧視、性別歧視、身份歧視),就不文明。由平等的價值觀,又可以推出尊重他人的道德準則。因此,在公共場合大聲喧嘩、隨地吐痰,也不文明。至於如何實現這些價值,不同民族,不同時代,有不同的方式。比如同為尊重,舉案齊眉是一種方式,女士優先也是一種。這就是文化。

  所以,文化可以存異,文明必須求同。文明求同,是因為人心相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文明,講的就是那個“共同之理”,即“核心價值”。中華文明,體現的是華人的共同之理;西方文明,體現的是西人的共同之理;世界文明,則應該體現人類的共同之理。中國文化要走向世界,就必須找到這個“共同之理”。

  問題是,怎麼求,與誰同?

  這就跟加入世貿組織不一樣了。那是人家制定了遊戲規則,我們去討價還價。沒辦法,因為世貿組織的經濟共識是市場經濟;而市場經濟,人家比我們先搞,經驗豐富、法規完善、制度健全。文化則是沒有“模式共識”的。是否文明,也不歸西方人説了算。當然,由中國人來制定文化的“遊戲規則”,確立文明的“評價標準”,人家也不認。

  但,沒有價值觀支撐的文明,不是文明。這種價值觀,如果既不能是西方的(或西方説了算),也不能是中國的(或中國説了算),那就只能是人類的,是全人類的共同價值。

  世界上,有全人類都認同的價值和核心價值嗎?有。比方説,幾乎所有的國家都有監獄。這是世界各民族在進入國家階段時,不約而同發明的。這就説明,所有的民族不用溝通就都知道,剝奪自由是一種懲罰。由此可見,自由是核心價值之一,而且是全人類的。

  除了共同價值,還有普遍情感,比如愛。這是無論中國人、西方人、非洲人、亞洲人、印第安人,都要有,也都可以有的。賈府的焦大不會愛林妹妹,不等於他不愛別的妹妹。何況他還可以愛父母、愛子女、愛兄弟。事實上,任何一個心智健全的人,都有愛的需求和被愛的需求。一個人,如果從來不會愛別人,也不能體會到別人的愛;從來就無人可愛,也無人愛他;那麼,這個人的人生,是很不幸的。所以,儒家講“仁愛”,墨家講“兼愛”,佛教講“慈愛”,基督教講“博愛”,伊斯蘭教講“拉赫曼”(至仁)和“拉希姆”(至慈)。大家都講愛,就因為愛是一種普遍的情感,也是一種共同的價值。

  共同價值和普遍情感體現于不同時代和民族,就産生了不同的文明,比如古代文明、現代文明,或東方文明、西方文明。這是因為,不同時代和民族,對如何實現共同價值和普遍情感,有不同理解,也有不同探索。甚至,對於何為核心價值,也有不同看法。因此,文化必定“有異”,也必須“存異”。因為誰都不能肯定,自己的方式就是最好的,更不用説是唯一的。就連文明,也難免“有異”,並可以“存異”。因為誰都不能肯定,自己主張的核心價值,就是全人類的共同價值;自己體驗的情感,就是全人類的普遍情感。

  文化“必定有異”,文明“難免有異”;文化“必須存異”,文明“可以存異”。這就是文明與文化的區別。所以,文化可以交流,甚至融合,但最終“存異”。文明的趨向,卻是“求同”。因為文明的背後,是核心價值;而只有人類的共同價值,才最有價值。

  由此可見,只要把握了全人類的共同價值,又能兼收並蓄各民族的不同文化,那就能打造出自己的“文化航母”。而且,在未來的世界文化格局中,誰最能做到“深刻把握”和“博採眾長”,誰就最有可能建造最大的“文化航母”。

  那麼,誰最可能,最有希望?

  我們民族。第一,我們有五千年文化史,三千年文明史,而且從未中斷。我們的文化和文明,堪稱“源遠流長”,確實“博大精深”,正可“厚積薄發”。第二,中華民族,原本就是多民族的集合體。在歷史上,也曾多次接受異質文明和異族文化的輸血,比如“西學東漸”,比如“佛教南來”,還有所謂“五胡亂華”。中華文明內涵豐富,異彩紛呈,全因“厚德載物,有容乃大”,而且“兼收並蓄,博採眾長”。這是我們的一個優良傳統。第三,在過去的將近兩個世紀,主要是我們在向西方學習。我們“千萬里追尋”,他們“並不在意”。這種不對等對話的結果,是“很在意”的我們,比“不在意”的他們,反倒更了解人類文明的全貌。綜觀全局者勝,這是我們的優勢。

  剩下的問題,就是對共同價值的深刻把握。在這方面,中西方互不相讓,各自表述。西方堅持自己的觀念,並説那就是“普世價值”。我們則強調“中國特色”和“中國國情”,更看重的是“特殊性”而非“普遍性”。這就與共同價值都有距離,只不過各有遠近。真正達成共識,由《千萬次地問》變成《同一首歌》,也許還須假以時日。但可以肯定,只有真到那一天,我們中國人的“文化航母”,才會乘風破浪,駛向公海。那將是一個廣闊的天地,那將是一個美好的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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