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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銀行貼出拒絕高利貸的宣傳畫。但民間金融的合法地位與監管不解決,再多的宣傳也沒有用。 (CFP/圖)
由於樓市低迷,據估計溫州至少有220億熱錢轉戰民間借貸。 (CFP/圖)
浙江中小企業老闆“跑路”風似乎越演越烈,民間借貸鏈條的頻繁斷裂或者會引爆溫州式的金融風暴。 (謝正軍/CFP/圖)
逃跑的“炒錢團”
浙江高利貸“跑路”成風 中小企業危險迫近
南方週末記者 馮禹丁
在溫州民間金融史上,如此大規模的“跑路”潮實屬罕見
炒錢已取代炒房成為浙江人的投資首選,高利貸資金近一半在民間借貸市場來回拆借“空轉”
化解高利貸危局,必須要放開投資渠道以疏導資金,同時給民間金融合法地位並將其納入監管
杭州:“世道瘋狂”
杭州城高利貸莊家不下2000家。近期跑路的莊家,何金認識的已有3位,都是因為借款人跑路而隨之跑路的,而借款人跑路的更是“多了去”。
2011年9月10日淩晨,杭州一個小區停車場入口,高利貸業者何金(化名)一行四人冒雨“踩點”。
“現在是最亂的時候。”昏暗路燈下,身著正裝的何金踩滅煙頭,對南方週末記者喟嘆。
何金三十齣頭,入行3年,運作一隻數千萬元的“信貸基金”。兩天前,基金的一名客戶——杭州一家服裝企業老闆關機“跑路”(即潛逃)了。之前他向基金借了370萬元高利貸,作為銀行到期還貸的過橋資金,而4天后此人從銀行續貸出500萬元便人間蒸發,名下資産早以離婚等安排悄然轉移。
報案後公安局刑偵和經偵部門均不接案,答曰:“這種情況屬於欺騙,不是詐騙。”按現行法律,該筆貸款利息率超過法定基準利率(一年期貸款利率為6.56%)的4倍,合約不受法律保護。
何金面臨基金數十名股東的問責,記者9月7日聯絡採訪時,他回復短信,“水深火熱、焦頭爛額中”。
9日晚上,“線人”報説該客戶“前妻”將出現在這家小區,何金等人趕來徹夜守候,但無功而返。
第二天,何金又據線報遠赴江蘇找人。中秋節3天長假他都在“跨省追捕”中,還是無功而返。
如果這370萬元最後追不回來,何金大約要向股東們賠付20萬元,“小半年白幹了”。
但變故卻絲毫沒影響何金的職業熱情。“幹了這行之後不會想幹別的。”他坦言,因為“來錢太快、太容易了”。
入行的第一單放貸600萬元,兩個月他掙了7.2萬元(月息6%,他提成10%)。他還親眼見到有人3年前拎著5萬元入行,如今身家2000萬元;另一方面,幹這行有個最大好處——“不求人”,“無論多大身家的老闆,見了我們都是低聲下氣的。”他説,“這個行業的人都由內而外地自信和強勢。”
如此的行業魅力吸引的當然遠非何金等人。江浙民間借貸的平均月息已經超過1毛(年化利息率120%),最高的能達到月息100%。在畸高利潤的誘惑下,眼下杭州城從事高利貸業務的投資公司、擔保公司、典當行、寄售行、地下錢莊等,據何金估計不下2000家。
即使是投資何金基金的投資者,也都集體作出了更冒險的選擇——他所在的基金為投資者提供兩類選擇,一類風險相對低收益相對低,另一類風險更高收益更高,但他介紹説,幾乎所有的投資者都選擇了後者。
在他看來,放高利貸和賭博是一回事,賭的是借款人的信用。“什麼都靠不住,最可靠的是感覺,看面相,印堂發黑的人千萬不能借。”何金總結他的經驗,“幹我們這行,《易經》、風水啥的也要懂點”;其次,忌貪,“借高利貸就像吸毒,借了一次就有第二、第三次,直到被毒死。我們要做的就是在他攝毒過量之前切斷毒源”。
“火眼金睛”的何金把自己的這次走眼,歸咎於“世道瘋狂”,杭州城高利貸莊家中跑路的,他認識的已有3位,都是因為借款人跑路而隨之跑路的,而借款人跑路的更是“多了去”。
放眼全國,今年以來因民間高利貸而起的跑路、暴力追債、自殺等惡性事件在浙江、陜西、鄭州、江蘇、福建、內蒙古包頭、鄂爾多斯等地都不絕於耳。
溫州:多米諾“跑路潮”
周德文説,在“重災區”龍灣永強,僅8月份就發生了二十多起跑路事件,其中涉及10億元以上的“老高”跑了3人。
在民營經濟和民間金融最發達的“借貸之城”浙江溫州,資金鏈條已異常緊繃。
中秋夜,本報記者獲悉,至少有3家溫州企業老闆因無力償債而做了“走佬”:洞頭縣奧米流體公司董事長和總經理等高管集體失蹤;“泵閥之鄉”永嘉縣的阿斯泰泵閥公司老闆跑路和浙江祥源鋼業、溫州寶康不銹鋼製品有限公司董事長吳保忠失蹤(現已歸案)。
節後的溫州,無論是街頭巷尾,還是本地網上論壇“703”中,“老高”(放高利貸的人)跑路、“走佬”都是人們熱議的話題。
9月14日,記者趕往寶康公司所在的藍田標準廠房東區2號查看,佔地約1000平米的廠房大門緊鎖,沒有任何標牌顯示這家公司的身份。繞道至廠房後,緊閉的鐵皮門上有一行小字“寶康不銹鋼管有限公司”。透過門縫,偌大的廠房內除了一堆不銹鋼管和設備外空無一人。記者長叩廠辦公室鐵門,躲進屋內的數人始終不應答。
坊間傳言,董事長吳保忠所欠債務包括2億元銀行貸款、8000萬元民間借貸和5000萬元承兌匯票。
在此之前,據記者不完全統計,4月以來溫州已見諸報端的涉嫌高利貸的“老高”跑路事件已不下10家:江南皮革董事長黃鶴逃往國外,波特曼咖啡老闆嚴勤為、天石電子老闆葉建樂、巨邦鞋業老闆王和霞、錦潮電器老闆戴列竣、耐當勞鞋材公司老闆戴志雄、落之神鞋業老闆吳偉華、蝶夢兒鞋廠老闆黃傑等均出走,百樂家電女老闆鄭珠菊攜款潛逃被警方追捕歸案。
溫州中小企業促進會會長周德文告訴記者,在跑路“重災區”龍灣永強,僅8月份就發生了二十多起跑路事件,其中涉及10億元以上的“老高”跑了3人。
在溫州民間金融史上,如此大規模的跑路潮實屬罕見。“如果不是走投無路,這些人不會逃的。”浙江人民聯合律師事務所主任何延法告訴記者,有的債權人有黑社會後臺,債務人一跑人身安全就失去了保障,而溫州人鄉土觀念重、好面子,跑路等於自毀後半生的信用,“一般欠個幾千萬都不會跑”。
但數量級已經改變。數據顯示,截至9月8日,“鄭珠菊案”自發登記的債主名單已經上升至7頁,涉及85人共計8948.62萬元,鄭珠菊共欠債權人的現金借款、銀行承兌匯票等高達2.8億元。
而江南皮革一案,南方週末記者獲得的一份由中源會計師事務所出具的《江南皮革破産清算專項審計報告》顯示,截至4月6日,江南皮革公司負債約2.6億元,其留下的資産總計約為1.7億元,所有者權益約為-8741萬元,嚴重資不抵債。
江南皮革欠中國銀行、深發展、浙江農合三家銀行的短期借款和應付票據分別為6400多萬元、1400多萬元和2200多萬元。而通過銀行借款和辦理應付票據,從光大銀行、民生銀行、中信銀行和中國銀行借出卻又無法確認資金使用情況的,總計達6315萬元,其中光大銀行達到3000萬元。另外,截至5月31日,其供應商向龍灣區成立的清算組申報債權整理數為8231萬餘元。
“這只是賬面上,最近幾個月又有很多債權人登記,沒統計在內。”清算組內部人士向南方週末記者透露,“還不知道黃鶴私底下跟民間借了多少錢。”他認為,江南皮革倒下引起的恐慌導致了民間借貸的資金擠兌效應,“後面發生一系列事件,或多或少跟它有關係”。
最典型的便是8月案發的涉及15億元的原甌海區國土資源分局公務員王曉東案,當時王遭到債權人“擠兌”,以“自首”形式向警方尋求庇護,被控于溫州龜湖飯店。
王的一位朋友告訴南方週末記者,王平時為人和善,不賭博、不玩女人,“只愛喝點小酒”。事發前,一位借給他180萬元的債權人因銀行貸款到期,向其討要債款。他一直敷衍,債權人警覺後聯絡數名債權人一起逼債,王為自保,前去警局自首。
還有更多的高利貸業者行蹤已在警方的掌控之中,“債主們也不敢拿他們怎麼樣,就這樣硬挺著,還公開放話:把我逼死了,一分錢也拿不到。”溫州企業家協會副會長、浙江天龍集團總裁陳奎洪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這場地震讓我想起1985年的溫州‘抬會’崩盤。”浙江攀遠律師事務所主任顏貽潘對南方週末記者説,近幾個月來,他幾乎每天都會接待上門諮詢或委託高利貸合同糾紛事宜的客戶,“超過2億元的不少於10個人”。
他所指的當年溫州樂清抬會“炸會”(即崩盤),會款發生額達8億元,參與人數達30萬之多,致63人自殺,200余人潛逃,近千人被追債者非法關押、拷打,數萬家庭傾家蕩産。類似的事件還包括1999年溫州平陽水頭髮生的“會案”,2004年蒼南爆發的“礬山連環會案”。
全民轉戰高利貸
“溫州人以前炒房,後來炒礦、炒煤,現在則是‘炒錢’。”
“浙江民間金融的土壤豐厚,起源於隋唐的‘呈會’、‘抬會’、‘標會’等就沒有中斷過。”浙江大學經濟學院院長史晉川教授告訴南方週末,呈會(又稱千千滾會)幾乎在溫州的每個村莊都流行過。
改革開放以前,浙江民間金融主要存在於互助性消費領域,之後募資方式沒有變,但資金用途流向了創業和投資領域。民間借貸為浙江發達的民營經濟立下了汗馬功勞。
2010年銀根收緊之後,企業對資金的巨大需求缺口拉高了民間金融利率,2008年溫州民間借貸向公眾吸儲的平均月息為8厘,2009年漲到1.5分,2010年上漲至3分(年息36%),逐年翻番。
到2011年5月份,央行溫州中心支行監測到民間借貸綜合年利率為24.38%,正好在法律保護範圍之內(6.56%的四倍)。但官方數據顯然趨於保守,據記者了解,浙江民間資本的利息率平均水平實際為借款月息3%(年息36%),貸出月息10%(年息120%)。
“什麼生意能趕上放貸?賣白粉也沒這麼高的利潤。”溫州擔保協會一位負責人説。
相形之下,溫州企業做實業的平均年投資回報率已經被擠壓至約3%-10%,而其他投資渠道也並無出路——在限購令、限貸令的雙重打擊之下,溫州商品房交易上半年同比下降近九成,土地流標率74%。周德文估計,至少有220億熱錢撤離溫州樓市轉戰民間信貸市場。在溫州當地報紙上,隨處可見“吐血拋售”房産的廣告,其中相當部分賣家是為了變現投入到民間借貸中。
“房子不讓炒了;炒煤礦被國企收編了,山西煤改讓溫州民間資本在煤礦上損失了900多個億;收藏品市場可能80%以上都是贗品。”當年溫州炒房團的始作俑者、超然不動産董事長吳昊對南方週末記者説,“資本是要逐利的,不去放高利貸,難道把錢放在銀行等著CPI吃掉嗎?”
資金的流向自然隨之發生改變。溫州市委黨校教授朱康對對南方週末記者説,“溫州人以前炒房,後來炒礦、炒煤,現在則是‘炒錢’。”
央行溫州中心支行上半年進行的一次調查顯示,溫州民間借貸市場規模達到1100億元,有89%的家庭或個人、59.67%的企業參與。其中,用於一般生産經營的僅佔35%,用於房地産的佔20%,停留在民間借貸市場上的資金規模高達40%(440億元)。其結論是,“民間借貸已成為樓市後的首選投資替代品”。
值得注意的是,浙江的情況表明,資金短缺時代最大的財主銀行,也在或明或暗間推波助瀾。
記者了解到,不少高利貸資金的源頭其實是銀行,比如擔保公司的資金來源多數是銀行授信。百樂家電鄭珠菊一案,正是通過在民間收購銀行承兌匯票融資,從銀行貼現後,資金流入其在上海開設的擔保公司進行放貸,案發後查獲承兌匯票登記總額超過1億元。
每到月底,江浙很多國有銀行內部人為完成“存貸比”指標(該指標直接影響其下一期授信額度),經常性地以高息向企業或擔保公司吸儲衝量,下季度初再由對方取出存款。作為交換條件,銀行內部人會幫忙向對方提供低息貸款。
多位人士告訴記者,浙江很多地方公務員可直接向銀行貸款50萬元,因此公務員中有不少做資金生意,從銀行獲得低息貸款後投入高利貸行業。在很多民間高利貸公司中,銀行職員就是股東,甚至有銀行員工自己就是“主角”——溫州某銀行塘下支行一位信貸員憑一紙假房産證7次從銀行共貸出了1652萬元投入到高利貸行業。
還有的放貸者通過與信用卡辦卡公司合作,以各種名義從銀行申請辦理出大量信用卡,然後刷卡購物在黑市變現,獲得資金進行放貸。這種操作幾乎無任何利息付出,只需按期辦理還款即可。
危險的春節
隨著年底春節還貸高峰期的臨近,跑路潮會愈演愈烈,如果不處理好,溫州經濟會有地震。
在溫州擔保協會的大門上方的液晶屏上,有一行滾動播出的“溫馨提示”:“擔保公司不允許從事放貸、吸儲等業務”,但該協會一位不願具名的負責人無奈地表示,這句話只對協會下屬47家融資性擔保公司有約束力。據他介紹,“正規”的擔保公司是為銀行信貸安全服務的仲介公司,從國家財政領取補貼,60%的資金必須存銀行,自身只收取客戶0.3%的年息,屬於高風險、低盈利行業。
但在溫州民間,市區人民路、錦繡路、龜湖路、百里東路等地段毗鄰而設遍地開花的擔保公司、寄售行、典當行和投資服務公司等,實際上從事的都是借貸業務。高速公路收費站口的液晶屏上,也公然打著投資公司“提供過橋貸款、短期借款”的廣告。
上述協會負責人估計,溫州大概有寄售行四百多家,擔保公司近千家,“永強那麼小的地方就有幾十家擔保公司”。
擔保公司是這兩年溫州民間放貸的主力軍。他們的錢大部分借自民間——普通家庭把錢交給中間人,中間人再借給擔保公司,形成一個金字塔結構。一家擔保公司的老闆跑路後,很可能讓成百上千戶普通家庭的借款血本無歸。比如非法集資15億元的王曉東案,據説參與此案的僅溫州甌海區政府機關的人員就有160多人。王曉東目前已解除拘禁,在家籌錢還款。
在溫州,很多擔保公司的老闆同時也做實業,“自己有資産,別人借錢給他更放心。”一位溫州擔保公司老闆許達(化名)説。放貸的老闆們大都愛炫富,比如寶康的老闆吳保忠開著價值500萬元的勞斯萊斯;百樂家電鄭珠菊一家豪車有十來輛,這往往是有意為之,“只有這樣,人們才會覺得你不可能還不上錢。”
那麼,擔保公司等集聚的大量高利資金到底流向了哪?業內人士介紹,近一半資金會在民間借貸市場來回拆借“空轉”,其餘則通常會流入一些投機性行業,或者賭博業。
但在目前的光景下,這幾個出口都是違約風險極大的高危地帶。沒有任何一個行業可以負擔50%以上的利息率,暫時的拆東墻補西墻對於借貸雙方來説,都是在“飲鴆止渴”。
一位擔保業內人士説:“一旦恐慌襲來,債權人一擠兌,引發連鎖反應,金字塔就會坍塌。”
可怕的是,多米諾骨牌還在倒下。除了不斷的跑路事件外,溫州涉及民間追債的突發性訴訟正大幅增加。多位溫州本地人士對南方週末記者預言,隨著年底春節還貸高峰期的臨近,溫州還會出現大規模的信貸違約,跑路潮會愈演愈烈。如果不處理好,溫州經濟會有地震,陳奎洪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