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親愛的

  (一)

  小時候,奶奶堂屋中間的墻上,挂著一幅字畫,“福如東海水,壽比南山松”。我一字一字地念,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這註定是一種美好的願望而已。奶奶曾説,“能活到你結婚成家,我就知足了”,終究沒等到。奶奶2013年走的,爸爸説,她一輩子沒享到福。

  聽到消息的時候,我懵了。她走了,從此陰陽相隔,想見而不得,這種痛苦每每襲來,眼淚直流。

  作為孫女,我是不孝順的,她的最後一面,我沒有見著。當年6月休年假,我被爸爸叫回家,沒想到這之後便是永別。見面時,奶奶身體一側偏癱,生活不能自理,嘴巴歪了,話也説不清。過年的時候,她還好好的,回家看到她這個樣子,驚訝、心疼又不安。白天爸爸媽媽上班,我和妹妹照顧奶奶。她不能動,沙發就是全部的活動範圍。説不清話,她乾脆少説,坐累了就躺著,只有大小便的時候喚我們。對於一個有嚴重潔癖的人,伺候大小便真的是一件困難的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她面前流露出嫌惡的情緒,讓她寒心(如果有,我真該死)。某個下午,我和妹妹發現,奶奶居然一次都沒有叫我們。原來,她用手一寸寸地往便器上挪,硬是不吱聲!是疾病導致的“無能”讓她太傷自尊嗎?還是我們不夠體貼?我猜不出。我只知道,生前唯一能為她做的事兒,我沒有做好。

  (二)

  時間真是殘忍,奶奶仿佛一下子就老了,頹了,沒了。而我還沒有長大,能夠報答她的愛,能夠把她護起來,帶她看看外面的世界。

  奶奶曾是地主家的小姐,經歷過抗戰,見過“小日本”,曾經為了逃避戰亂,躲到山裏。饑荒的年代,有一次終於可以飽餐一頓,他們一行每人都吃了十幾碗,回家時撐得走不動。

  奶奶生了9個孩子,中年守寡。等到兒女們陸續成家,她一個人住,操持菜園子、帶孫輩,也不得閒。當年,她是那麼健朗。我永遠記得,夕陽西下,我和小夥伴們坐在枯樹上搖啊搖,奶奶扛著鋤頭從菜園歸來,老遠就喚我的名字,待到走近,一下把我攬在懷裏,使勁兒親我的臉。

  種菜、做飯、縫紉、奶奶什麼都做得好。孫輩們穿的棉襖棉褲,幾乎都是奶奶縫的。做衣服裁下的邊角料,她縫接在一起,就是漂亮的枕套。我吃過的最好吃的豆腐燉魚,是奶奶做的;最好吃的西瓜,是爸爸買回家跟奶奶一起吃的;最好喝的雞湯,是奶奶在我們家一起喝的。

  奶奶是個好母親。三爹少時身體不好,後來挺過來,奶奶還願心誠,每月初一、十五堅持吃齋,不碰葷腥,過年也是如此。那時候電視還沒怎麼普及,幾個爹爹也還沒搬到街上住。天黑了,大家陸續吃完飯,總要到奶奶的院子裏坐坐,嘮嗑嘮嗑。我們小孩子跟在大人後面,聽不懂,看天上的星星,嬉戲打鬧,睏了才嚷著回家。

  奶奶喜歡孩子,孩子也喜歡她。我記得被媽媽打的時候,往奶奶家跑,她總把我護在身後。我喜歡給她撓癢癢,我癢了,就趴在她的腿上,讓她撓撓。直到上了大學,過年回去看她,她還會把手伸到我的背上,一探冰涼,立馬一幅嗔怪的表情。

  奶奶漫長的一生中,我們最親密的時光,就是升入初中前的那些年。11歲去鎮上讀初中,臨行前奶奶一直念叨“這麼小可咋辦啊……”。終於放假了,我在院子裏洗頭,奶奶、小爹和爸爸聊天,知道我考了年級第9名的時候,奶奶很歡喜。我想我那麼用功讀書,多少是希望她也開心。後來,升了高中,讀了大學,跟奶奶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大年初一回家,每次吃頓午餐,就匆匆離去,她拉著我們的手,眼裏滿是不捨,“下次見,就得明年了”,我們走了老遠,她才轉身回去。當時我尚不能體味她的心情。

  (三)

  這麼多年來,一直是奶奶主持著這個大家庭。兒女、孫輩的事兒,她都得操心。在我心裏,她就像一顆大樹,一直都在那裏,籠著一大家子。可面對時間,人顯得那麼無力。奶奶老了,身體像被抽去了力氣,頭髮白了,老年斑深了,走不動路了,耳朵也不好使了。大學的時候,給爸爸打電話,趕上她在,總要問候兩句,後來,她聽不清,怕耽誤我時間,乾脆就不接電話了。“老了,不中用了”,她嘆道,但堅持一個人住,不想麻煩誰,等不能動的時候才讓爹爹們輪流照顧。

  爸爸和奶奶很親昵,每次見面總能説許多體己話。爸爸也繼承了奶奶的很多優點,正直、體貼、有擔當。通知我的時候,他的聲音沒有哽咽,似乎知道老之將死是必然的,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大年三十晚上,爸爸喝著酒,冷不丁地説,“想你奶啊”,我強忍著眼淚,不想讓他看到。2014年清明,爸爸去上墳,回來後對我説:“你奶不在了,回去連個説話的人都沒有……”

  奶奶走後,我很少提她,總是小心翼翼,不想去觸碰這傷心的事。然而,路上遇到跟奶奶相像的老太太,總要多看幾眼;跟人聊天,總有想告訴對方“一定要對長輩好”的衝動。仔細想想,我對奶奶的了解如此之少。不管是奶奶和孫女之間,還是同為女性,我還有很多話想跟她説,再沒有機會了。生前,她對我除了噓寒問暖,只有一句囑咐,“一定要找個有錢的人”,當時我心中不以為然,還是點頭答應。我想,她這一生一定是苦夠了。每次出門前,她用發箍攏起頭髮,衣服妥帖,鞋襪乾淨,誰知道這個體面的老太太經歷了什麼呢?

  (四)

  那年休假時,爸爸讓我給奶奶拍照,我答應了,心裏卻咯噔一下,沒想到真成了遺像。這相機,我再也不想碰。直到2014年,去大連玩,我打開相機,奶奶看起來那麼痛苦、羸弱。如果離去是解脫,我希望她在另一個世界,可以靜享安寧。

  從抗拒回憶,到越來越懷念,我慢慢能接受這個事實:奶奶永遠走了。我們之間僅有的記憶碎片,我想寫下來。我怕時光沖淡記憶,奶奶將成為一個模糊的影子,消失在時間海中。這太殘酷了。

  上次,路過一顆楓楊,高大清朗,就像老家奶奶院子門前的那幾顆。我抬頭看了很久——這是我們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