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皮
久居成都,四海奔走。
以廣告為業,目下靠文創而活。

床上生活

  如果沒有桌子,可以趴在地上寫字或者畫符;如果沒有椅子,可以坐在地上看山或者望水;如果沒有床,當然也可以躺在地上作夢,只是這樣的夢因為地面的潮濕陰冷恐怕不會好到那裏去。這樣的比較倒也沒有別的什麼意思,只是説床對於人來説是多麼重要,不可或缺。

  我有過一本《歐洲洗浴文化史》,一本書半本文字之外倒有半本圖頁,舉凡宮廷、民間,文藝復興前後工業革命以降,諸般洗浴設備應有盡有。許多張看看都心馳神往,恨不得為那一種噴灑和泡沫就值得削尖了腦袋穿越一回。不過專門別類來記述床史的倒不多(王世襄老先生的明清傢具研究中倒是屢見不鮮,甚至千變萬化,檀床化而為榻,以之呈現的就汗牛充棟,幾乎是床的樣樣變種,情趣和工藝結合進去,照樣五光十色、見即傾心),是不屑于談,還是不便於談?究竟不得而知,但少掉這樣一章,未免遺憾。

  成吉思汗彪悍偉大了一生,也擋不住郭靖一句話,這話的大意是:“大王你英名一世又能求得什麼,也不過是這樣大的一塊地面。”説的時候就還用馬鞭在沙地上輪一圈,做個示意,這個地面也就是一張床的面積,好象人奮鬥一生就只為了床大的一塊地皮,聽起來著實是悲哀的,卻也是真理,真理這東西最終的意味總有些悲欣交集。

  也不是沒有席地而臥的時候,很小,累了就躺下來,也不問哪,貪睡,一下子就睡掉半個下午,冷醒過來,嘴裏都苦苦的。或者是母親看見了,自然被拍醒了罵一頓:大地是留著種植莊稼的,是莊稼的溫床,不是我們的,我們吃莊稼,不必要再和人家爭床。這樣的手段足夠讓我們和地面聯絡在一起,親密的,又遠又近,這是大道理;小道理倒是關鍵的:地濕,老了要患關節炎的,外公就是例子,她就是例子。於是知道外公的小時候和母親的小時候都是喜歡席地而臥的。好象地面這張碩大的溫床對人們來講總有著無限的吸引力。它恒常地無怨無悔,承受一切,接納一切。立地行走之後,其實我們距離大地溫床愈發疏遠了,和它的關係反倒顯得貌合神離,還不如狗,天生土命,傷痕纍纍了,泥地上一滾,就又活過來。

  可以用物理學的理論來解釋床上生活,我們知道站著不如坐著,坐著不如躺著,側躺不如平臥,其實都是地球引力惹的禍,是壓力壓強和受力面積的問題,可見人定勝天真是癡人説夢,自然規律才是萬物之母,所有事物的出現都不是沒有來由的,都受制于其內在的法令,大到潮汐的起伏、桑田滄海的變遷;小到夏蟲語冰的無望、以致一張床的發明……概莫能外。

  説小到一張床註定是一個失誤,抑或説是筆誤,心裏其實從來沒有把床這樣一件發明當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反而簡直覺得它太過龐大了,事關政治、軍事、大國盛衰,也牽涉到一個家族的榮辱、一個族派的興起或沒落。過於龐大的主題總不太容易寫得好,因為整個世界的歷史幾乎都是由床上啟蒙、繼而誕生的。

  矮子拿破侖説:床上無英雄。都知道這兄弟最是個不服輸的刺兒頭,心血來潮的時候可以遠征希臘,渾勁上來了是從來不把誰放在眼睛裏頭的,就是天下之大唯我獨尊,老子世上第一的氣派。教皇加冕他都不鳥,搶過皇冠自己就戴到頭上,等於把教廷也炒掉了。偏偏是這樣一個不世出的英雄豪傑卻就要臣服於床(所謂拿破侖征服世界,而約瑟芬征服拿破侖)。細細分析不難看出床可真是一個最龐大無沿的戰場,因為涉及到了新生命和夢——我們既主宰不了生命的消亡,也左右不了夢境的色彩,這樣的戰場渾身披著虛無,對於虛無我們亦只有無能為力的分。

  古時候的床上生活要晦澀得多,也曖昧得多,我想恐怕是總有著厚厚的紗布帳子或者是飄飄蕩蕩的輕羅紗帷的緣由。歸結來看,帳子不過是一張網,恰恰是這張近乎于可有可無的網,其實也就將內部小世界和外部大世界部分隔離開來,就是看到彼此也是朦朧的彼此,這樣的氣氛和私情有著異曲同工的趣味。客觀條件所限,古代人多含蓄溫文,譬如張生和崔鶯鶯,示愛也是偷偷摸摸的,生怕嚇著外人,這般動作也只有紗帳裏頭的床上才是最好的演練場地,一當裸呈於世,崑曲恐怕就得置換成搖滾了。

  現在是不太習慣用帳子了。帳子的最大功能本來是為了防止蚊蟲的騷擾,科學帶來了滅害靈,輕輕一按蚊蟲死光光;科學還帶來了蚊剋星,艾草一焚,蚊蚋遠離。臥室既獲得了寧靜與和平,蚊帳也就失去了最大的功用,仿佛真的到了壽終正寢的日子。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它的消失卻也帶來了一種過於裸露和直白的氛圍,這氛圍是赤誠的卻也是粗疏的,丟失了那種與古具來的婉約風味。

  任何一種風味都是和環境緊密有關的吧:生下來和父親母親一張床;過到一二歲,獨自生活到搖籃裏去,那是一張叫做搖籃的晃動的床;然後上學了,去和一幫人睡在一間屋子裏頭,七八張床,呼吸青春荷爾蒙四溢的濃烈氣息。等到結婚就開始兩個人一張床,睡不到一二年,有孩子了,三個人睡在一起;然後又是兩個,要持續好多好多年,直到有一天,又剩下一個人,這以後就永遠是一個人了。比例是三一二、三二一,這樣的排列看起來可真美,咪哆唻、咪唻哆,哼出來是一段多麼優美的旋律。

  我們一生倒有半生是在床上度過,那些交織著夢囈、夢魘、拼搏、掙扎、孤獨而幸福的漫長歲月啊。方寸之地也就是整個世界,因為窮盡一生也走不出那鼓掌大小的一片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