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多少人耐得下性子讀一部長篇呢?如果它既不時尚(和青茫無關),也不叛逆(拿在路上抑或辦公室那點浪事點燃個個所曾遭遇的點滴繼而喚起感同身受的遐想),甚至過分規矩了,規矩到既不需要序言來闡述構思,連跋也索性欠奉,只是乾乾淨淨地裸呈小説本身,打定主意要你自己尋思和揣摩,這樣的作風要淡定到怎樣的無欲無求才做得出來?遺憾的是淡定這樣的境界在如此喧囂的一個社會常常倒成了吃虧的代名詞,唯一的區別僅僅是誰在吃那樁虧,書者,還是無能成其為讀者的旁觀者?
要來復述《大風歌》幾乎是不大可能的,就像你很難三言兩語講清《圍城》的寓意,同樣也沒辦法一下子説明白《儒林外史》的皮裏陽秋,最笨的路數大約還是逐字逐句的讀出來,那就又多出語感的輕重,滋生出私下的觀點,等於是脂硯齋、金聖嘆,對熟知內情的是別樣一番導讀,對從未染眼的就好比戴著一副第三方提供的眼鏡,清澈還是磨砂,皆受制於人了。
所以會綁架出《圍城》、《儒林外史》,不過是妄圖以之比對,這一部小説多多少少總能看出些許它們的影子,都在寫學人那點糗事,無非換了個背景,人性照舊,依然是當時情懷,好的,沒好到煥然一新;壞的,也沒壞出別具一格。慘痛的似還是那背景,欣欣向榮之下,格調非但不曾增益半分,倒愈發顯出寒磣勁兒,快的變得慢了,學問都走進死衚同,在那裏錙銖必較,終歸還是坐井觀天的視界。
這樣來歸納《大風歌》的情節難免有偷懶的嫌疑,事實上卻也無可厚非,好的小説不見得都靠故事取勝(純粹奔著看故事曲折,去看故事會要省事多了),故事不過是推動情節發展的其中一條線索,《大風歌》的終結線索還是人,是上至校董余象全下至博士生傅夢暉的諸般之大(想來它隱喻的是浙大吧)角色,有恃才傲物的龐磊和同樣恃才傲物的李逵(沒錯,就是學界的黑旋風,卻是個女的);為老不尊的章蒙村;海龜齊萬勝,也是海龜的奚國妹(開口新加坡閉口新加坡,以致成了眾人口中的新加妹),當然還有通篇隱忍的謝國棟,有北漂歸來的裘大海。明面上就是這些斯文人結構出了整個校園鬧劇,任由他們水滸英雄人物譜一樣逐一上陣,露出現世的嘴臉,而暗示生成於今性格的出身。自然也還有藏著的,譬如遠在京城的臧無器,他又模糊,又神聖,如果要説暗喻,大約他那個姓都是暗喻的一部分,何況還無器。
全書十六章,十一章之前多為人物梳理,或還有些戲説與嘲諷,自十二章至終則急轉直下,恰如獨奏走向共鳴,至最後一章的大風歌,完全成了鐘鼓齊震的協奏,悲音哄傳,瓦釜雷鳴。有一段仿佛復調的抒情,僅僅這樣七個字:這個冬天特別冷,一模一樣的用了五遍。在這個特別冷的冬天:李逵溺水而亡;龐磊學校的飯碗砸了之後,就近盤了一家米粉舖子,裝出一家小吃店,賣燒餅、粥食和家常小菜;之大新學期又將開始,老的還在,換種形式繼續奉為人師;一茬子青年畢業,新生力量馬上補充進來,重新輪迴。變調的不過是假以各項名目籌辦的各項豐功偉績。班子也在輪換,在舊秩序上萬古如一。
這樣的流轉是悲歌的溫床,可以更殤情一些,而李慶西先生恰恰主動放棄了他的批判,他只是克制地寫著他的旁觀,不帶一絲半毫情緒,這是他的難得,到花甲之年來寫長篇,情緒早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洞穿,察覺的終歸還是人性。輓歌的悲情從來就不是歌者的抑揚頓挫,所需要悲憫的核心,畢竟還是聽者的動容。
光鮮凡人悅見,奈何觸目即逝,故事背後的故事有時候倒更加綿延不絕。大風歌是不讀書的劉邦所吟,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固然歌咏起來盪氣迴腸,其實司馬遷的備註更是纏綿悱惻,他這樣來記錄高祖心緒:慷慨傷懷,泣數行下。和這樣八個字的真情實感相襯,書中又還有顯靈寺二耙和尚的十六字斗方,“活人路上,死人無數。頭鑽荊棘,終世受苦”。如此基調真是坐實了輓歌絕唱,當欺世盜名還成其為不恥之舉,喧嘩與騷動還是各界的常態,我們畢竟對海晏河清有自以為是的期許,等到連紛擾都懶得計較,或許才是最大的悲哀。
我和慶西先生有過數面之緣,是個善談的長者,酒喝不了多少,煙則不斷,看世相洞若觀火,談文藝苦口婆心。一生經歷好比傳奇,每一節記錄下來,都可以是活色生香的IP。到他來結構長篇,卻只取一瓢飲,也許他早就看清了無論如何費心使力,小説終將只是一項行將非遺的手藝了,是命該輕盈、註定寂寞的。
一百年前茨威格還能寫“多難而偉大的十九世紀”,今天縱有茨威格再世,多難談不上,偉大就更談不上了,滿世界只有平庸與瑣碎結伴,你要讓他怎樣來建樹自己的21世紀?好在這也只是一個開始,未來到底還沒來,滿盤皆輸遠遠談不上,如“大風歌”這樣的平凡與醜陋還要平行若干個年月,輓歌到底還為時過早。
它的存在倒不妨説成啟示,是先知者向後鉤沉的警醒,“舊國別多日,故人無少年”也是既定事實,那麼就乾脆坦蕩蕩接受這樣一種境遇,好日子長著呢——你內心既沒有壯觀的感覺,也不覺得悲涼,徹天徹地的鼓樂聲中,你恍惚感到一種解脫的快慰——這樣的快慰是這樣一個多雨而酷烈的盛夏最好的禮物之一,在展卷之後誘使你遊園驚夢忘卻暑熱,歷經荒誕的夢魘。
真難得啊,在這樣一本拒絕情緒化的長篇結尾終於還是看到了情緒化的表達,像一記重錘,狠狠地舉過頭頂,又緩緩地落向茍活于斯的現實,用啼笑皆非的從容抵達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