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100年前,一名廣東男子從中國南方出發,乘船前往南半球的秘魯,經歷了驚濤駭浪的生死考驗之後,抵達了這片陌生的土地。
他胼手胝足,紮根異國,繁衍出一個龐大的家族。他終生未能重返故國。
時間是偉大的。他的後人,會以他完全想象不到的方式,重返中國。
這是一個普通家族的編年史,跨越悠悠百年,跨越兩萬公里。
孤獨的遠眺
1915年或1916年的某一天,他從卡亞俄港下船,來到了秘魯。
這是11月9日秘魯卡亞俄港矗立著的華人抵達秘魯紀念碑。新華社記者 申宏 攝
他是中國廣東人,現在已經無法得知他的中文名字。跟那個年代大多數中國農民一樣,他不識字,甚至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只是在姓名登記時,含混不清地記下了一個“CHIA”。他抵達秘魯的時候,應該在20歲至25歲之間。
他也沒有留下任何照片。只能從他的兒子和孫子的長相,來推測他的模樣:他應該有一張典型的中國南方男人的面孔,皮膚黝黑,身材敦實,國字臉,濃眉毛,細長的眼睛,笑起來瞇成一條縫。
但回到百年之前,“CHIA”應該很少有笑容。他是一個以勞抵債的華工,來到秘魯後,有了一個西文名——“奧萊裏奧”。
早在十六世紀,就有在菲律賓經商的華人乘坐馬尼拉大帆船到秘魯定居,而華人大規模來到秘魯,則始於十九世紀。“契約華工”在被掠賣出國前訂有書面合同,雖與黑奴和早期“豬仔”略有不同,但遭遇同樣悲慘。
據估計,19世紀40年代至70年代,有三四十萬契約華工輸入拉美,其中相當一部分人來到秘魯。克裏斯蒂娜·胡恩菲爾特在其所著《秘魯史》中寫道:“在1840年至1874年間,10萬中國移民,主要是男性,到達卡亞俄。這段太平洋航程造成的死亡人數很多。據估計,10%至30%在中國登船的人死於這段旅途中。這些華工一旦到達秘魯,他們的生活條件與秘魯從前的奴隸相似……”
這是2008年11月15日遊人乘坐馬車經過秘魯首都利馬老城總統府。新華社記者 王晗 攝
在今天,已經很難還原“奧萊裏奧”當年在秘魯的經歷。後人只依稀記得,當時他是與兄弟們一起坐船抵達卡亞俄港的,後來兄弟們陸續離開秘魯,去了智利,只有他獨自一人留在秘魯南部的伊卡省種棉花。不知在哪一年,也不知付出了多少血汗,他還了債,攢了點積蓄,開了一個麵包坊。
在棉花地,在麵包坊,“奧萊裏奧”勞作之餘,又有多少次孤獨遠眺,卻再也無法看到太平洋彼岸的家鄉。
他于1959年去世,葬在異國他鄉。
他有8個孩子,除了他自己,家裏再沒人會講中文。
遙遠的中國
1925年,胡安·弗朗西斯科出生,他是“奧萊裏奧”的第6個孩子。
這是童年的胡安·卡洛斯(中)和爺爺胡安·弗朗西斯科(左)的合影(資料照片)。新華社發
胡安·弗朗西斯科在晚年的時候,留下了幾張照片,都與孩子們在一起。有一張照片中,他已臥病在床,三個孫子孫女圍坐在他的身邊,笑容爛漫。
他的童年艱辛。到他成年的時候,秘魯經濟形勢好轉,初級産品出口帶動經濟持續增長。胡安·弗朗西斯科開出租車,還開了一家小店。他一共生了10個孩子。讓後人感慨的是,雖然生計艱難,但10個孩子,個個長大後都成了某一領域的專業人士。
勤奮,節儉,重視教育……已經不會説中文了,但中國人的特徵,還是在家族中保存了下來。照片上坐在祖父身邊的小女孩瑪麗亞,從小就感覺自己家裏的一些習慣明顯不同於其他秘魯家庭。比如,家人愛喝茶;比如,家裏人都特別準時,習慣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條,而一般秘魯人都比較隨性,走一步看一步;比如,家裏人對客人都非常熱情,來客人了都要準備吃的,還會留客人吃飯,而秘魯家庭一般不會留客人在家裏吃飯……
1952年,小胡安·弗朗西斯科出生。他7歲的時候,爺爺去世了。八九歲的時候,他開始意識到自己是中國人的後代——當時鄰居的小孩都喚他“中國人”,因為他的眼瞼明顯跟一般秘魯人不一樣。
在小胡安·弗朗西斯科年輕的時候,他的夢想是去美國留學。
11月4日,小胡安·弗朗西斯科(左)和妻子康希在秘魯首都利馬的家中接受新華社記者採訪。新華社記者 申宏 攝
美國多年來是秘魯最大的貿易夥伴和重要的外資來源,兩國關係密切。小胡安·弗朗西斯科在秘魯國立工程大學畢業後進入一家礦業公司,成為一名冶金工程師。工作7年後,他獲得公司提供的獎學金,去美國留學。這是1981年。兩年後,他獲得碩士學位,回到秘魯。就在同一年,利馬與北京結為友好城市,是北京在拉美的首個友好城市。
11月6日,在秘魯伊卡省馬爾科納市的漢語課堂上,兩名學員練習漢語對話。新華社記者 申宏 攝
大洋彼岸,中國正值改革開放風起雲涌之際,但在秘魯,中國仍然很陌生。小胡安·弗朗西斯科對中國知之甚少,平時在家裏也很少提及中國,但在給孩子選擇中學時,他選擇了胡安23世秘中學校。在秘中學校,中文課並不是主要課程。這家最初專門接收秘魯華人子弟的學校,後來學生大部分是秘魯當地人。學校會舉辦很多與中華文化有關的課外活動,比如中國舞蹈班、手工班、乒乓球班、武術班等。
等孩子中學畢業後,小胡安·弗朗西斯科又送他們進了天主教大學,這是秘魯最好的大學之一。小胡安·弗朗西斯科從美國留學歸來,他深知,美國的教育很好,能夠讓孩子成為專業人士。夫妻倆節衣縮食,也要讓孩子進入秘魯最好的學校接受教育,然後再去美國留學。2004年,大兒子小小胡安·弗朗西斯科成功赴美留學,學習生物,他打算之後再學醫,然後留在美國發展。
就在天主教大學,大女兒瑪麗亞遇到了“中國通”費爾南·阿萊薩與吉葉墨·達尼諾。
祖先的語言
瑪麗亞在天主教大學學的是新聞,費爾南·阿萊薩是她的老師。實習期間,她還採訪了漢學家吉葉墨·達尼諾。他們給瑪麗亞講述了那個正在發生巨大變化的中國。當時醉心於中國文化的吉葉墨曾在《東方月報》上撰文:“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秘魯人,我要對數十萬華僑華裔説:為你們祖國的文化自豪吧!請你們務必了解她,弘揚她,傳播她。這樣你就會對秘魯、對世界作出更大的貢獻!”
2007年,秘魯天主教大學與北京大學有一個交換生項目。瑪麗亞決定用一年時間學習並了解神秘的東方國度,她就這樣來到了北京。這也是她的曾祖父100年前離開中國來到秘魯之後,這個家族首次有後人踏上中國土地。
女兒離家到中國半年之後,小胡安·弗朗西斯科夫妻倆思女心切,也雙雙飛到北京去看女兒。他們一路感慨“實在太遠了”——先從利馬經停紐約,再花13個小時飛越太平洋。
2007年8月11日,小胡安·弗朗西斯科夫妻和女兒瑪利亞(中)在北京長城上合影(資料照片)。新華社發
他們遊覽了北京和西安,對中國的歷史、文化、建築尤其感興趣,至今難忘兵馬俑和天安門廣場上的北京奧運會倒計時牌。小胡安·弗朗西斯科説:“秘魯人也有古老的印加文化,遺址猶在,但相比之下,中國的傳統文化,更讓人震撼。”最讓他震撼的,還是當代中國的飛速發展。在中國期間,小胡安·弗朗西斯科一直在觀察和思考:中國共産黨與市場經濟是如何結合的?
讓他們放心的是:女兒很好。瑪麗亞在北大國際關係學院的交換項目是用英文授課,但她發現,來到中國後不會説中文簡直寸步難行,而且要在北大拿學分,學校對中文水平也有一定要求。於是,她不得不硬起頭皮學中文。或許是因為血管裏流淌著中國基因,她僅僅用了一年多時間,就拿到了HSK(漢語水平考試)6級證書,也因為學習語言的關係,原本一年的交換項目延長到了一年半。結束北大的學習後,瑪麗亞又面臨一個抉擇:回秘魯,還是留在中國?
她擔心回到秘魯以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學會的中文就會忘掉。更重要的是,在中國時間越長,她越覺得中國親切,中國人對外國人很友善,治安又好,生活也很舒適。瑪麗亞決定繼續在中國的學業,並幸運地申請到了清華大學MBA全額獎學金。在清華的時候,她憑藉新聞專業背景,給埃菲社北京分社做兼職記者。2012年年底,她走進人民大會堂,參與了中國共産黨十八大報道,並至今引以為傲。
11月17日,在北京三里屯SOHO,瑪麗亞(左)“帕查大帝”餐廳和中國員工一起為顧客調製熱葡萄酒。新華社記者 申宏 攝
在北大和清華讀書期間,瑪麗亞發現在諸如國際關係和國際貿易的課程中,對拉美和非洲涉及很少,這也從側面反映了中國學術界對拉美的關注度不高。與此同時,她也能明顯感受到秘魯人對中國不了解,對中國的認識還停留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她還記得在秘魯天主教大學的圖書館裏,也很少能找到介紹中國和中國文化的書籍。因此,她把自己的研究方向確定為中秘經貿關係,畢業論文題目是《中國和秘魯在南南合作中的挑戰與困難》。
這是一篇用中文完成的論文。
原點的回歸
瑪麗亞的哥哥小小胡安·弗朗西斯科和弟弟胡安·卡洛斯,也來到中國,學會了中文。
2011年,小小胡安·弗朗西斯科在美國畢業了,當時金融危機余波未退,他無法在美國找到工作,再加上遭遇感情問題,心情鬱悶,受妹妹邀請後,他來中國散心,本來想最多待3個月。但3個月過後,他發現自己特別喜歡中國,跟妹妹一樣,他也申請到了清華大學MBA獎學金。2014年畢業後,小小胡安·弗朗西斯科加盟海南航空投資部門,後來把家安在北京,並有了一個3歲的孩子,這是“CHIA”家族的第五代。
在北京三里屯SOHO,小小胡安·弗朗西斯科(右)在“帕查大帝”餐廳向中國顧客介紹秘魯菜的特色。新華社記者 申宏 攝
小小胡安·弗朗西斯科一直很喜歡喝秘魯“國酒”皮斯科酒,這是秘魯流行的一種由葡萄蒸餾釀製而成的烈性酒,但在中國很難買到。他非常想把這種酒介紹給中國朋友。2015年,他聽説一家位於北京東三環的露天咖啡館在找合作夥伴,想做成白天咖啡館、晚上酒吧的模式。於是,他和妹妹商量,接下了酒吧。2015年6月,酒吧開張了,名叫“帕查大帝”——帕查大帝是秘魯人對印加國王帕查庫特克的尊稱,他在位期間,徵疆擴土,建章立制,是最著名的印加王。瑪麗亞説,帕查大帝有點像中國的秦始皇。
這是北京的首家秘魯餐吧。兄妹倆從利馬高薪聘請了一個秘魯廚師來中國,希望能夠在北京美食圈裏闖出一片天地,通過美食將秘魯文化介紹給中國人。
兄妹倆又向弟弟胡安·卡洛斯發出了來中國的邀請。弟弟大學畢業後,在秘魯當電力工程師,2013年曾來過中國,待了兩個月就走了,當時他已經28歲,在秘魯工作了好幾年,生活圈子都在秘魯,捨不得離開。但回國後,工作不順心,接到哥哥姐姐的邀請後,他下定決心來中國發展。他管理酒吧的同時,也申請到了清華的MBA項目。
11月17日,在北京三里屯SOHO,小小胡安·弗朗西斯科(左)、瑪麗亞(中)、胡安·卡洛斯兄妹三人在他們經營的“帕查大帝”餐廳內合影。新華社記者 申宏 攝
兄妹三人下一步計劃開一個秘魯餐廳。除了餐飲以外,再籌備一個秘魯創業孵化器的項目,中秘貿易之間有很大合作空間,中國製造在秘魯有廣闊的市場,而秘魯的很多優質産品還沒有被介紹到中國。
三個孩子都到了中國,小胡安·弗朗西斯科夫妻倆的心,也全放到了中國,他倆學會了用微信跟孩子們聊天,也常常飛到中國看孩子,一住就是好幾個月。媽媽特別喜歡中國,總是捨不得走。剛來的時候,她不會説中文,但能夠熱情地用手勢和鄰居聊天。現在媽媽會説不少中文了,比如她最愛吃的冰激淩和羊肉串,還有“多少錢”,“不行”,“再見吧您嘞”,京腔十足。
小胡安·弗朗西斯科也找到了答案:中國找到了一條最適合自己的道路,取得的輝煌成績,讓他這位身上有著四分之一中國血統的秘魯人也倍感自豪。
2016年,小胡安·弗朗西斯科退休了。就在11月,三個孩子給父母興奮地打來電話:“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要訪問秘魯了!”大兒子還樂呵呵地問父母:“你們能想象嗎,説不定以後我會成為秘魯駐中國的外交官?”11月19日,亞太經合組織第二十四次領導人非正式會議將在利馬開幕。兄妹三人把北京秘魯餐廳開張的日子,也選擇在這一天。
小胡安·弗朗西斯科夫妻倆很欣慰:孩子們在中國過得幸福開心,事業也能有更好的發展。他們計劃把自己的畢生積蓄全部投資給孩子們的事業,他們希望女兒和小兒子能在中國找到戀人,結婚生子,給家族再度加入中國血緣,完成新的循環。
“奧萊裏奧”九泉有知,亦會欣然。他已走出了百年孤獨。
這是11月9日秘魯卡亞俄港矗立著的華人抵達秘魯紀念碑。新華社發
在卡亞俄港,矗立著一座華人抵達秘魯紀念碑,上面銘刻:“謹此紀念抵達此一美麗海岸之華人移民先鋒,由於彼等之努力及奉獻,對秘魯農業、鐵路興建、鳥糞開採及其後之商業發展貢獻至巨,進而促進秘魯之繁榮興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