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暴事件”後接受《環球人物》雜誌獨家專訪

　　李陽，狂人還是病人

　　《環球人物》雜誌記者 劉暢

　　9月18日上午11點，李陽站在北京三里屯soho公寓中，大口吃著樓下4塊錢買來的小籠包。客廳裏很淩亂，筆記本電腦、教材、喝剩的咖啡、開袋的餅乾……堆滿了桌子；工作間裏，公文包和文件散落在地上；廚房裏也是什麼雜物都有。從清晨6點到現在，李陽終於找到接受環球人物雜誌專訪的間隙，吃了兩口早飯。“為什麼把自己搞得這麼緊張？”記者問。“我一直就是這樣的工作狀態，今晚還要飛走，明天有3場演講。我的最高紀錄一天飛11個城市，壓力非常大。”

　　眼前的李陽，並不像剛剛遭受輿論炮轟的“瘋狂家庭施暴者”。他穿戴整齊，牛仔褲、T恤衫，戴著斯文的眼鏡，時而發出爽朗的笑聲，從容地配合記者的提問和拍照要求。“你看我坐在這裡行嗎？”“我要不要把手插進兜裏？”“家暴事件”對李陽而言，似乎已經成為過去式。

　　“李陽在家如此瘋狂？！”

　　2011年8月31日，一條微博震動網絡。“瘋狂英語”創始人李陽的美籍妻子Kim用網名“麗娜華的Mom”在微博上連發數張照片，稱自己遭遇了家庭暴力。“竟然是李陽，千萬學生聽過他的課，還給別人教授家庭教育！”“李陽在家如此瘋狂？！”……9月22日，李陽的官方微博訪問人數已達到62萬，正像李陽所説，他做了回家庭暴力的“代言人”，網絡上展開了對中國婚姻問題和家庭暴力立法的大討論。

　　9月5日，Kim披露了家暴細節：“你把我按到地板上。你坐在我的背上。你用雙手卡住我的脖子，將我的頭撞到地上。當我撬開你卡在我脖子上的雙手，你又抓住我的頭髮，將我的頭撞在地板上十次以上……Lydia（女兒莉蒂亞）嚇得尖叫，抓著你的胳膊阻止你。當你停下的時候，我站起身來，一把抓住護照，抱起 Lydia跑到派出所……警務人員感到震驚，他們立即把我送到醫院……我去醫院的時間是2:15。CT掃描時間是2:46。當時你正在更新你的微博，只有 Lydia和我在醫院。”

　　後來，Kim 提到離婚，“我給你發了一條消息，讓你去派出所。你卻根本不在意。我只是想讓你和別人交談。我懇求你見心理顧問，在此之前我也多次懇求你。我已經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以便尋求幫助……你是一個受過教育的人，你必須認識到這種行為不是正常的。為了我的女兒們，我要離婚。我永遠也不會教她們恨你，你是她們的父親。但我會教她們痛恨你的行為。”

　　此時，處於輿論漩渦的李陽並未做出正面回應。直到9月10日，李陽才用中英文雙語，通過微博正式道歉：“我向Kim正式道歉，我對她實施了家庭暴力，造成了身體和心靈上的嚴重傷害，對孩子也産生了不良的影響。我也向所有人道歉，我將深刻反省我的行為。I wholehearted apologize to my wife Kim and my girls for committing domestic violence. This has caused them serious physical and mental damage。”當晚，他又補發一條微博：“為了不誤導大家的英語，特別更正如下：‘wholehearted’應該是‘wholeheartedly’。副詞 adv. 全心全意地……”網友們諷刺李陽的“敬業”，質疑聲再起。

　　“道歉一次就夠了”

　　李陽一直是個有爭議的人。他每年要上700多場課，美國《紐約客》稱他是“全世界唯一能讓自己的學生學英語激動到淚流滿面的人”，但很多人認為他過於商業，授課模式太瘋狂。李陽名片上印著：“‘瘋狂’代表著人類超越自我的精神，代表著對目標和理想的執著追求”。

　　“家暴事件”被曝光後，李陽的態度也在不停的變化。從開始避而不談，甚至否認；到坦然直面錯誤，發微博道歉；再到願意面對面接受環球人物雜誌記者專訪，李陽究竟抱著怎樣的目的？

　　環球人物雜誌：妻子公開家暴後，你的第一反應是什麼？

　　李陽：當時我已經離開家，住在酒店裏。她貼出照片，我的秘書看到了，發現消息在急速地膨脹。我發短信給她，讓她刪掉信息，她不刪，越鬧越大。我開始恐懼。

　　環球人物雜誌：恐懼什麼？

　　李陽：我20年積累的品牌，砰！一夜之間可能沒了。如果公司倒閉了，發不出工資怎麼辦？我的700個員工怎麼辦？

　　環球人物雜誌：你的恐懼維持了多久？

　　李陽：幾個小時吧。這才是正確的。等後來有了智慧，我想教育工作者首先也是人，人就會犯錯誤，而且我將來更有資格給別人講家暴。就像一個離過婚的人做婚姻諮詢師，一定比沒有離過婚的人要好。

　　環球人物雜誌：你想到了什麼解決辦法？

　　李陽：按照傳統的思路，我第一想到要隱瞞，要辯解，我的員工甚至還找到了危機公關專家，給了各種各樣的建議。我沉默了五六天，其實也可以不承認，只是疑似，誰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我太太。但最後我還是覺得要坦言。輿論最嚴重的時候，9月6日，我正好要給150個女企業家上課。剛打完女人，又給女人上課，教給她們在婚姻中如何溝通，如何教育孩子，這很荒唐吧。

　　環球人物雜誌：課上得順利嗎？

　　李陽：我很心虛，流汗，心裏想怎麼辦。沒想到3天的課上得特別好，因為我被激發了，我更投入，講得很精彩。最後一天，我問她們知道我家暴的事情嗎？她們説早就知道。我問她們怎麼看？她們説這是你的家事，處理好就行。她們很寬容，和網上的反應不同。

　　環球人物雜誌：你是不是表現得太坦然了？很多人認為你是炒作。

　　李陽：對，我是在炒作。我承認反而他們就沒話説了。我不會再道歉了，道歉一次就夠了，我不需要每次出來都悲痛，不需要作秀。

　　“她的什麼我都記不住”

　　李陽接受採訪的當天，他的太太正帶著3個孩子在北海公園划船。他在採訪中也不止一次提到，可能自己更應該去北海陪孩子，但最終還是選擇維護事業。而這一點，也是他們婚姻中最大的分歧。

　　環球人物雜誌：我觀察到你記不住你太太的手機號，還要看手機？

　　李陽：是的，實際上她的什麼我都記不住。這能説明什麼呢，我也可以為了表示愛，像某些人一樣，在手臂上刻上太太的名字和生日，等有一天萬一離婚，我再想辦法抹掉，再把下一個太太刻上。

　　環球人物雜誌：你這種表現似乎過於冷漠。

　　李陽：真實情況説出來是很傷害她的，我説過，我們沒有愛情。第一個孩子三四歲時，我突然發現，哇，原來美國人教育孩子的方式這麼厲害！我們這才在拉斯維加斯辦了結婚手續。我承認，我是為了研究美國人的家庭教育才結婚，這對我有致命的吸引力。

　　環球人物雜誌：有了孩子還不結婚，因為這種吸引力才結婚？

　　李陽：3個孩子，種子種下去，我覺得這和愛也沒有太大關係。我不喜歡女人總問，你愛不愛我。我們一起生活，折騰了12年還能在一起，那不叫愛嗎？

　　環球人物雜誌：你們最大的分歧是什麼？

　　李陽：當重要工作和家庭發生衝突時，我首選工作，這是她不能忍受的。這也是文化的不同，美國總統會放下重要的事情，參加女兒的畢業典禮。我最早給美國人當翻譯時就想不通，每次演講一開始，他們都要説：“首先感謝我的太太，她就坐在下面，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而我一看，下面坐著一個老太婆。他們已經形成了表達愛的習慣。這件事情後，我也想要改變自己，要在更多公開場合説我愛我的太太。

　　環球人物雜誌：你有沒有反思過你對家庭虧欠了什麼？

　　李陽：我知道缺少參與。太太一再讓我知道，我在外面多辛苦，她在家裏也同樣多辛苦。我一個月才回家一兩次，一年回去20多天，確實不好。其實我們在暴力衝突前已經協商好，今後我在哪她可以飛過來。我們一個月可以有4次在一起。本來挺好的，但是沒熬到那個時候就爆發了。你疲勞地回到家裏，一個女人指著你不停責備四五個小時，説很惡毒的話，你就會崩潰。

　　環球人物雜誌：這段婚姻你會堅持下去嗎？

　　李陽：這倒是沒所謂堅持或者不堅持，堅持也可以，不堅持也可以，我把這個權利給我的太太，看她怎麼選吧。如果要耗費1/3或者一半的精力去維持這個家庭，那我覺得就沒有必要了。愛人之間彼此成就才能夠持久。

　　環球人物雜誌：你和你太太共同走過12年，應該也有彼此成就吧？

　　李陽：是，我們有很多共同點，都喜歡英文工作，喜歡上課。她對孩子有百分之百的責任感，非常重視孩子的成長。這是我佩服的，也是我欠缺的。其實我們應該是一個完美的家庭，但我們卻有很多的情緒點，這很麻煩。情緒點的根源和小時候成長的環境有關，成長在一個衝突的環境中，就會用衝突解決問題。

　　至今叫不出爸媽

　　1969年，李陽出生於江蘇省常州一個小鎮。中學時李陽成績並不理想，1986年勉強考入蘭州大學工程力學系。大學期間他多次補考英語，為此，他將考試題變成了朗朗上口的句子，並在大學英語四級考試中獲得全校第二名。從此，李陽不斷摸索，總結出一套獨特的、被稱為“瘋狂英語”的學習方式。

　　1988年，李陽辦起了第一期瘋狂英語培訓班，每人8塊錢的學費，吸引了幾百人，而當時一般人每月的工資才幾十元。李陽就這樣掘到了“第一桶金”。1994年，李陽創辦了李陽克立茲國際英語推廣工作室，立志要做全球語言教學的“麥當勞”。2008年，李陽的公司成為奧運會語言培訓服務供應商，甚至有計劃在2011年上市。

　　但童年的經歷，李陽很少提及。他小時候寄宿在江蘇外婆家，父母遠在新疆，回到父母身邊後，他們並不親近。

　　環球人物雜誌：你剛才提到情緒點是小時候形成的？

　　李陽：我四五歲來到新疆時，和父母親沒什麼感情。到目前為止，“爸爸”、“媽媽”我是叫不出來的，這不是我的問題。他們經常打我，從小打到大。我也理解，當時父母在新疆，又趕上“文革”，大家內心都很壓抑，要應付工作，又碰到一個不認自己的兒子，情緒很激烈。我們家前後有過4個孩子，我是老大，下面的弟弟7歲去世了，老三又過繼給了不能生育的姑姑，老四也就是我的妹妹，後來她也離婚了。

　　環球人物雜誌：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和妹妹婚姻都有問題？

　　李陽：不用想，一定有關係，但也不是説完全相關。我父母現在年齡都很大了，父親癱瘓，我不能這麼責怪他們，他們沒有我這麼強大的內心，我要照顧他們的情緒。

　　環球人物雜誌：你了解自己的性格嗎？

　　李陽：我的性格非常複雜，從小很自卑，一路改造自己，慢慢變得自信起來。我現在42歲，發現自己還有很多要學習的地方，比如什麼是愛？中國人其實不懂得什麼是愛。中國的愛太需要調節了，愛得不清不楚，亂七八糟。我現在準備花更多一點時間在家庭上，但如果還解決不了，那我就要結束，把精力放在事業上。

　　環球人物雜誌：你似乎只需要事業。

　　李陽：有一句名言説，當你沒有家人的時候，才能把全世界的人都當成家人。

　　打老婆和當好老師無關

　　李陽在接受記者採訪前，曾向心理專家諮詢，目前他對家暴事件該採取什麼態度？專家的建議是沉默，3個月或半年以後，再重新來看這件事情。而李陽顯然沒有這樣做。

　　環球人物雜誌：接受心理諮詢師的輔導，有收穫嗎？

　　李陽：人必須保持一些痛苦和一些危險性，才能夠前進。面臨婚姻衝突問題時，不要立刻解決，選擇走開，保持一些痛苦在裏面。（有點答非所問。）

　　環球人物雜誌：那麼你認為家暴是種心理疾病嗎？

　　李陽：如果打了人都是心理有問題，那中國人心理都有問題。一個人長大的過程中，都有肢體衝突，當然衝突到了輕微傷，就要通過法律解決。女人不斷地去嘮叨，是不是心理疾病？也是。要是從這個角度考慮，大家都有病。

　　環球人物雜誌：你對妻子的家暴還會再發生嗎？

　　李陽：從這一次可以推斷原來有，之後還會有，對這個問題我不隱瞞。不過我在派出所簽了保證書，保證以後再也不會發生了。但我發現女人有個特點，喜歡通過折磨來解決問題。我曾看到我們公司老總的妻子在電話裏説了他6個小時，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接過電話説：你神經病，到此為止吧！你的丈夫要在我這裡創造價值，而不是聽你喋喋不休！有時候女人需要有一個強烈的動作把她打斷。

　　環球人物雜誌：你要為人師表，是否更應該重視自己的道德行為？

　　李陽：那是當然。但我認為就算我打了老婆，我仍然是個好老師，這兩者之間沒有關係。我仍然可以幫大量的父母，教育他們的孩子。我的孩子教育是非常好的，我們夫妻之間的矛盾，都會坦承地告訴孩子，讓孩子看到不完美。

　　環球人物雜誌：你下一步準備怎麼做？

　　李陽：我們倆一起諮詢了婚姻心理專家。説來很有戲劇性，我太太是心理學專業的，而我是提供教育服務的，這就像醫生治不了自己的病。家本來就是一個暴露本性的地方，出去的時候人模狗樣，西裝革履，回到家裏邋遢死了。現在要解決這個問題，回到家也要把最好的一面留給對方，也要當演技派演員，要説自己不願意説的話。

　　採訪中，李陽的很多回答充滿糾結，他説和妻子沒有愛情，又認為12年在一起就是愛；他説對婚姻無所謂，又説想繼續走下去；他説今後要改變自己，對太太多説愛，但又認為這像個演技派演員……外表的鎮定自若和言語中的矛盾對立，可能正是在複雜心理與輿論壓力雙重裹挾下，李陽最真實的表現。

　　（相關鏈結）

　　李陽的“瘋狂家暴”，引發了人們對反家庭暴力的廣泛討論。家庭暴力，即發生在家庭成員之間的，以毆打、捆綁、禁閉、殘害或者其它手段，從身體、精神、性等方面進行傷害和摧殘的行為。

　　根據最新統計，我國家庭暴力發生率約為29.7%至35.7%，受害者90%以上是女性。全國婦聯絡統處理的家庭暴力事件每年有5萬件左右，佔全部投訴的1/10。由於成因複雜，家暴沒有特定人群，不同職業、階層、種族的人都可能有家暴問題。

　　但我國針對家庭暴力問題的立法依舊是軟肋。中國政法大學教授、中國法學會婚姻家庭法學研究會會長夏吟蘭指出，我國現有的法律條文在預防和制止家庭暴力事件發生上，還是顯得很虛、很空洞，難以執行。我國反家庭暴力方面，只有3部法律，8個條文，而且絕大部分是原則的規定。例如，在《婦女權益保障法》中明確規定了對實施家庭暴力行為給予治安管理處罰，而在《治安管理處罰條例》裏卻沒有相關規定，導致了很多法律不能落到實處。

　　就在李陽家暴事件發生不久，2011年9月20日，聯合國多部門合作預防和應對家庭暴力項目國家級培訓研討班在北京開幕。全國婦聯權益部部長、全國婦聯法律幫助中心主任蔣月娥在發言中説：“在中國，家庭暴力已經成為影響家庭幸福和社會安定的不和諧因素，迫切需要發揮法律的導向作用進行有效的干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