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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非政府環保組織綠色和平發佈的一份《2012年茶葉農藥調查報告》(下稱“《報告》”),再次觸痛了國人敏感脆弱的食品安全神經—包括吳裕泰、張一元等在內的國內9家知名品牌的18種茶葉“均含有至少3種農藥殘留,檢出的農藥種類總數高達29種。其中6個樣本含有10種以上農藥殘留,而日春803鐵觀音竟含有多達17種農藥殘留”;超過半數的産品被檢出含有氰戊菊脂、硫丹、滅多威等國家禁用農藥。
《報告》激起了被“曝光”茶企以及一些業內人士的強烈反應,其“專業性”、“合法性”以及“居心”均遭到質疑。作為中國國飲的茶葉,其農殘檢測究竟該執行國內標準還是歐盟標準的爭議再次被提起。部分茶企及專業人士的解釋並未能平息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波。消費者的質疑在於:已被禁用於茶樹的農藥緣何會出現在他們杯中的茶葉上?
時代週報記者日前趕到中國茶都、鐵觀音原産地福建安溪,希望在這個具有中國茶市樣本意義的産茶大縣,還原農藥在茶葉生産過程中被使用的印跡,並努力消解因此帶來的可能的消費恐慌。
産業亂象
福建安溪,中國茶都。茶葉店家慵懶地靠在椅子上,乏善可陳的生意讓人有些犯困。
再過十來天,自“五一”勞動節開始,連續半個月內,這裡將呈現出另一派截然相反的火爆景象:來自五湖四海的賓客雲集閩南小城,賓館、酒店客房爆滿,車輛將馬路堵得水泄不通,成疊的人民幣像紙一樣流通……每年春秋兩季新茶上市之際,這座中國最大的茶葉交易市場都將上演盛世狂歡。
屆時,呈現在客商面前的,將是翠綠喜人的鐵觀音茶葉。它們來自安溪縣各鄉鎮,福建省內的華安、漳平、永春、南安等縣市,甚至江蘇、浙江……雖然産區各異,但無一例外,商販都會向來客隆重推薦:這是正宗的安溪鐵觀音;這是地道的安溪內山茶—真正懂茶的人都知道,中國正宗的鐵觀音出自安溪,安溪最好的鐵觀音則來自內部山區的感德、劍鬥、祥華等鄉鎮。
如果你是一個外行,單從茶葉外觀上,很難明白其中的玄機。
異地鐵觀音正在不斷蠶食安溪本地茶的市場。這,幾乎可以視作中國茶市的一個縮影—每當一種茶類開始風靡時,市場立即群起效尤。
“最厲害的時候,我一天賺了7萬多塊!”茶葉經銷商陳健知向時代週報記者分享他的成功。彼時,本世紀初,正是華安等地大舉進軍鐵觀音市場之際。陳所經手的茶葉,有相當一部分來自這些後起之秀,它們以誘人的價格和龐大的産量,贏得了普通消費者和大型茶企的青睞—除了自有茶園和協議茶場産品,幾乎所有的茶企都要對外收購茶葉。而一旦被貼上了“安溪鐵觀音”的標簽,那些原本質量平平的異地茶立即身價倍增。
更為嚴峻的事實是,為了搶奪市場和贏得先機,在一些管理不嚴的外地産區,各種農藥,包括高毒農藥甚至禁用農藥,以及生長激素—催芽素—被不斷用於茶樹,幾乎成了業內公開的秘密。“最誇張的時候,抓起一把茶葉,可以聞出農藥味。”陳健知説,“打(農)藥的情況很亂,根本沒人管。”
大多數情況下,除了權威、科學的監測,普通人根本無法分辨出某種茶葉是否農殘超標。
2011年安溪鐵觀音秋茶上市期間,曾有中國茶都商戶前往華安縣收購鐵觀音,返回途中在安溪縣境內被有關部門截獲。經過檢測,該批茶葉被證明農殘超標,貨物全部被扣,商戶血本無歸,損失慘重。此事對陳健知觸動很大,他發誓“再也不敢去華安收茶了,白送我都不要”。
但市場永遠不乏逐利者。時代週報記者到訪當日,陳健知正與一名茶販商談合作:後者剛從浙江運來一批“安溪鐵觀音”,希望能由他的茶葉店代銷。陳被允諾“連茶葉都不用看,每斤直接加幾塊錢賣出去就行了。”陳的另一個朋友,此前則剛從貴州運回了一批“福建武夷岩茶”。
安溪縣農業與茶果局(下稱農茶局)局長蔡建明告訴時代週報記者,中國茶葉市場上每年銷售的8萬噸“安溪鐵觀音”中,僅有一半真正産自安溪。儘管安溪縣在本世紀初就陸續向國家申請了“安溪鐵觀音”的“證明商標”和“地理標誌産品保護”,但多年來,在打擊倣冒方面,包括蔡建明在內的一眾安溪官員都承認“不好弄”,尤其是在現有“國情”下,跨區域打假對於這個地方縣更是難上加難。
“我們能做的,就是潔身自好,管好自己。”蔡建明説。
農藥困局
綠色和平在《報告》中呼籲涉藥茶企“確保切實減少農藥的使用,停止使用高毒劇毒農藥”。
時代週報記者在安溪採訪時,正值2012年鐵觀音春茶的最後一次農藥噴灑,茶園裏幾乎隨處可見背著噴霧器滅蟲的茶農。對於以茶葉為支柱産業的安溪來説,出於維護自主品牌和保證茶葉質量,所能做的只能是儘量使用農業部門規定的低毒農藥,努力將茶葉中的農殘降至國家標準範圍內的最低值。
“如果完全不使用農藥,一片茶葉也別想種出來!”安溪當地一家茶企負責人不客氣地説。
在受訪的安溪農業官員和茶農看來,當下茶樹防蟲滅蟲形勢正愈發嚴峻,尤其是在近年來全球氣候變暖、生態悄然變化的大背景下。較之過去,病蟲害的發生次數更加頻繁,殺滅難度不斷變大。“以前茶蟲大,現在小;以前是一年一代蟲,現在是一年多代蟲,密度大,交替發生。”農茶局局長蔡建明介紹説。
以目前每季茶葉總計噴灑3次農藥計算,平均10天左右就要進行一次滅蟲。“過去,一個月不噴藥都沒事,”老茶農王家平説,“現在,超過半個月不噴,(茶)芽子就會被全部吃光。”
新型農藥不斷被推出,以應對蟲害越來越強的藥物抵抗力。在安溪當地的農技站等售賣點,名目繁多的農藥令人眼花繚亂。不過茶農無需擔憂選擇的煩惱,農技人員會統一指導他們購買和使用。當然,所售農藥全部在國家規定使用的目錄之內,且均為低毒。
安溪是國內最早開始禁用高毒劇毒農藥的茶産地之一,多年來,低農殘和高茶質一直是這個農業大縣成為國內茶産業基地領頭羊,並引以為傲的資本。在這裡,政府對農藥實行專營,有一整套嚴格的招投標、準入和檢測制度,茶農只有憑藉農技站頒發的農戶農資購買卡才能到售賣點購買農藥;並且,在使用過程中,相關督查人員還會經常下鄉巡查,茶農私自使用違禁農藥將會受到嚴懲。這些,都是為了從源頭上對農殘進行控制。
而針對愈發嚴苛的出口茶葉農殘檢測,當地政府也在嘗試儘量減少農藥使用,使用誘蟲板等特殊方式進行蟲害防治。
但新興鐵觀音産區顯然缺乏對農藥的嚴格管理和專業的生産模式。在某些地區,農藥甚至國家違禁農藥的使用往往處於無人監管的混亂狀態。
在利益的驅使下,一些地區開始毀掉不再賺錢的果樹等經濟作物,轉而種植鐵觀音茶樹。原先被用於果樹上的農藥繼續在茶樹上使用,農殘超標甚至違禁藥殘相應産生。“我們使用農藥有嚴格的要求,並且是在不斷變化的,”安溪當地一些曾受邀前往新興茶産區指導鐵觀音種植的茶農告訴時代週報記者,“他們缺乏專業指導,後期就開始亂來了。”
另外,按照要求,每季茶葉在噴灑完最後一次農藥後,需經過一週方可採摘。安溪本地茶則在此基礎上再延遲4—5天,以最大限度降低農殘並保證茶葉質量。但部分新興茶區為了搶佔市場先機,往往無視農藥稀釋期限,結果就可能導致茶葉農殘超標。
散戶對農藥的非正常使用,正成為導致茶葉農殘超標甚至出現違禁農藥的重大隱患之一。這一點,連受訪的農業官員和茶葉企業都不得不承認。此次産品被檢出含有違禁農藥的日春茶葉高級客戶經理韓峰維向時代週報記者透露,公司正準備通過新增自有茶園建立更加完善的産品供應、追溯體系,逐步減少與散戶的合作,以最大限度地降低農殘超標風險。
標準之爭
綠色和平的《報告》無疑激起了國內茶企尤其是被“曝光”的茶企以及一些業內人士的強烈反應,其“專業性”、“合法性”以及“居心”均遭到質疑。而最大的爭議在於檢測結果依據的參考準則—中國標準還是歐盟標準?
針對《報告》,中國茶産業流通協會秘書長吳錫端和國家茶葉質量監督檢測中心主任鄭國建在接受媒體採訪時稱,綠色和平混淆了“農藥殘留”和“農藥超標”兩個概念,以歐盟嚴苛的農殘標準來要求中國茶葉,未免有失公允。畢竟,歐盟並非産茶國。
吳裕泰中國、禦茶園等4家茶企,依據國家標準,給出“我們全部合格”的回應;日春茶業和天福茗茶則將超標産品下架。
日春茶葉高級客戶經理韓峰維接受時代週報記者採訪時介紹説,公司在4月11日《報告》出爐當日即將超標産品從銷售門店全部下架,採樣送至國家茶葉檢測中心進行檢測。3天后,檢測結果出來,各項指標完全符合國家標準。各門店隨即將檢測報告打印張貼,告知客戶,並將下架産品重新上架銷售。而為了防患于未然,公司還將其它20多份産品送檢,結果亦全部合格。
上述茶企就自身産品農殘超標依據國標作出的解釋,顯然未能讓消費者信服,質疑再次出現:為何氰戊菊脂、硫丹及滅多威等三種已被國家禁用的農藥會出現在被檢茶葉中?—根據國家農業部2002年7月4日發佈的199號公告,氰戊菊脂“不得用於茶樹”;農業部、環保總局等國家五部委于2011年6月 15日發佈的1586號公告,則取消了滅多威和硫丹“在茶樹上的登記”。並且,五部委要求“本公告發佈前已經生産産品的標簽可以不再更改,但不得繼續在已撤銷登記的作物上使用”。
對於上述質疑,福建省某大型茶企不願具名的負責人在接受時代週報記者採訪時認為,這是國家管理規定之間的銜接存在問題,而非企業責任。
據這位負責人介紹,硫丹在國內一度是被推廣使用的農藥。但2010年,歐盟突然提高了硫丹在茶葉中的檢測標準,中國政府被迫禁止硫丹在茶樹上的使用,這就是上述1586號公告出臺的背景。
“按理説,限用或禁用某種農藥需要有一個緩衝期,要提前一年以上告知,”該負責人説,“但這次太倉促,根本沒有緩衝期。”而在以前,像氰戊菊脂、三氯殺螨醇等農藥禁用,均給出了緩衝時間。而鋻於氰戊菊脂的殘留期較長,個別茶葉中含有此禁藥並不為奇。
包括日春茶葉等在內的幾家此次被查出含有違禁農藥成分的茶企在接受時代週報記者採訪時均表示,存在問題的産品恰是2011年11月左右的批次。
另一方面,目前中國茶企執行的是《國家茶葉衛生標準》,根據現行標準,硫丹、滅多威等違禁農藥成分是被允許限量存在的。新規(1586號公告)雖然禁止使用硫丹、滅多威,但舊規(《國家茶葉衛生標準》)卻沒有配套修訂,執行的還是禁用前的規定,這就給質量安全監管帶來了漏洞:從檢測結果看沒有超標,但實際生産商卻很可能使用,即行為可能不合法但結果合法。問題是企業在生産中是否使用了禁用農藥很難查證。
多位受訪的農業官員和茶企負責人表示,茶葉中查出含有違禁農藥,並不能武斷地認為是企業或個人故意為之,也可能是空氣飄移、水流傳播、根係吸收等原因所致。
時代週報記者從側面了解到,此次《報告》對中國茶業觸動很大,相關行業機構在與綠色和平接洽、溝通的同時,也在考慮呼籲茶農和茶企儘量減少農藥的使用,並重新評估中國茶葉的農殘標準。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採訪對象使用化名)
[記者手記]頻遭綠色壁壘 國茶艱難突圍
這已不是中國茶葉第一次因為農殘問題遭遇有關國際組織非難,相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不同的是,這次是被“偷襲”受訪茶企稱,自始至終都未得到綠色和平的知會,亦不知承檢機構的名稱、資質以及檢測方法。對於《報告》的合法性,他們表示懷疑。
在傳媒發達的當下,在擁有8000萬茶農、5000萬涉茶人口的發展中農業大國,任何一次對茶産業的“不利”,中國都傷不起。
“這是我從業30年來遇到的最大困難,很震驚,很無奈,很無助!”福建某大型茶企一林姓負責人對時代週報記者説。他將日本、歐盟等進口國對包括中國茶葉在內的各種農産品嚴苛的農殘要求稱之為“綠色壁壘”。
以中國食品、農副産品第一大出口市場日本為例,2006年5月29日開始實施的“肯定列表制度”,對農殘在相關産品中的設限數量之廣、檢測數目之多、限量標準之嚴格,前所未有,中國農産品出口遭遇嚴峻考驗。但令人糾結的是,各國對農副産品中農殘的限量標準並不一致,個別在中國已被禁用的農藥,在産品進口國比如日本反而允許一定含量的存在。
在這位林姓負責人看來,綠色壁壘已經成為中國加入WTO以後面臨的一道難以協調的難題。由於各國農藥目錄不一,標準亦不盡相同。歐盟是引用藥典作為農副産品農殘的評估標準,出於自我保護,對本國生産的農藥往往放寬檢測標準,對他國産品的農殘標準則不斷提高。這樣的標準每年都在變化,範圍不斷擴大,數量值近乎苛刻。
雖然中國一直將最嚴的歐盟標準作為自己的努力方向,但要求一個發展中農業大國的産品立即達到其嚴苛的要求,在一些受訪人士看來有些“無理”。
“按照歐盟的標準,只有有機茶才能進入,”上述林姓負責人向時代週報記者宣泄自己的不滿,“或者專門辟出一塊茶園,按照其要求來做,才可能達標。”對於這種“打著‘綠色健康’旗號做文章”的做法,他直言“很討厭”。
包括日春茶葉在內的幾家受訪茶企均對《報告》提出了異議:“歐盟自己並不産茶葉,其農殘標準虛高,完全不正常。我們只能向國標看齊,而不是向歐標看齊。”
鋻於國標、歐標之爭,以及對《報告》“合法性”的質疑,此次産品受檢的部分茶企對綠色和平的態度是堅持己見。“如果是錯誤結論,我們幹嗎要把産品下架?”一家福建茶企負責人反問時代週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