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新《新世紀》記者 谷永強 特派倫敦記者 倪偉峰 記者 王曉慶

　　這樣的路有必要修下去嗎？對中海外而言，終止項目面臨2.71億美元的索賠和罰款，做下去則要虧損3.94億美元

　　中國海外工程有限責任公司(下稱中海外)正面臨一場前所未有的危機。6月13日，業主方波蘭高速公路管理局公開宣佈解除與中海外簽署的工程承包協議，並可能向中海外索取7.41億波蘭茲羅提(約合2.71億美元，17.51億人民幣)的賠償和罰款，同時禁止中海外三年內參與波蘭的公開招標。中海外是中國中鐵股份有限公司(601390.SH，下稱中國中鐵)下屬專門從事國際工程承包的全資子公司。

　　這個聲明來得有些突然。三天前，波蘭高速公路管理局還在官網上表示，正與中海外談判溝通，稱“中國公司將加快A2高速公路的建設，相信工程能夠如期完工”。談判顯然沒能達成雙方滿意的結果。

　　波蘭A2高速公路A、C標段項目(下稱A2高速公路)曾是中海外與歐洲數家競爭對手競相追逐的“香餑餑”。2009年9月，中海外以低於政府預算一半多的價格中標拿下，將之視為進入歐洲高端基建市場的重要切入口。

　　其時，中國的高鐵盛宴正如火如荼，整個基建市場都沉浸在大躍進的氣氛中。這樁現在看起來激進的投資，對於彼時的中海外及其母公司中國中鐵來説，卻是一個吸引投資者的好題材。

　　但是，現在這一項目已變成中海外的“燙手山芋”——終止項目面臨波蘭當局的鉅額索賠與罰款，堅持把工程做下去則需承擔高達3.94億美元(約25.45億人民幣)的虧損。由於近年來原材料、人工、匯率等成本驟升，加之施工過程中多項重大工程量變更沒有獲得波蘭政府補償，中海外該項目嚴重超支，面臨鉅額虧損。

　　而市場情況與兩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語。原鐵道部部長劉志軍腐敗案東窗事發，國內高鐵建設大幹快上的局面戛然而止；同時，國內宏觀政策收緊。雙重因素疊加，導致鐵路企業與鐵道部之間正常的工程結算受到影響，原先“不差錢”的中國中鐵資金捉襟見肘。中國中鐵今年4月29日披露的2011一季度財務報告顯示，今年一季度公司經營活動産生的現金流為負的21.09億元，原本激進的市場策略已難以為繼。

　　在這種情況下，中海外必須重新考慮這樁將帶來巨大虧損的波蘭投資。5月18日，由於中海外未能及時向波蘭分包商支付工程款項，A2高速公路工程建設被迫停工。當地分包商遊行示威，抗議中海外拖欠勞工費用，憤怒的波蘭工人衝進中海外在華沙當地的辦公場所，並在中海外辦公樓外焚燒輪胎，局面一度失控。

　　在波蘭政府的介入下，中海外隨後承諾在5月30日前結清拖欠波蘭分包商的勞工費用，當地分包商亦答應款項達到後即于24小時內復工，危機暫得平息。然而，中海外希望提高中標價格的要求，並未獲得波蘭高速公路管理局的認可。5月30日仍然沒有拿到費用的波蘭工人再次遊行，最終導致事態升級。

　　低價競標

　　A2高速公路連接波蘭首都華沙和德國首都柏林，這條公路是波蘭為了2012年6月和烏克蘭聯合舉辦歐洲足球杯而興建。全長91公里，共分5個標段，設計時速120公里，為波蘭最高等級A級項目。2009年9月由波蘭政府公開招標，業主為波蘭高速公路管理局。

　　一位接近中海外的人士對財新《新世紀》稱，中海外一直想進入歐洲的基礎設施建設市場，但由於技術、環保和政治等多方面的原因未能如願。A2高速公路無疑是個機會。該項目招標是在2009年，正值全球金融危機陰霾未散，波蘭政府打出了“進入波蘭即佔有歐洲”的口號，這對於中國公司很有吸引力。

　　據上述人士介紹，A2高速公路並非中海外第一次試水波蘭市場。此前中海外曾聯合上海建工集團競標波蘭華沙地鐵二期項目，當時中海外聯合體的競標價約為10億歐元，比土耳其的一家公司價格高了10%，最終失手。“中海外那次競標材料準備得很充分，可惜投標價格高了些。”上述人士稱。

　　2009年9月，波蘭A2高速公路項目公開招標，中海外迅速應標。在A2高速公路五個標段中，A、C標段最長，分別為29公里和20公里，競爭也最為激烈，經過激烈搏殺，以中海外為首的聯合競標體最終以13億波蘭茲羅提(約合4.72億美元，約30.49億人民幣)的價格獲得A、C兩個標段的合同，成為中國公司在歐盟國家獲得的首個大型基建項目。

　　但是，中海外中標消息傳出後，爭議四起。“當時波蘭政府給這一項目打的預算是28億波蘭茲羅提，中海外的競標報價還不到預算的一半，很多參與競標的歐洲公司都覺得不可思議，它們認為這個價格太低了，根本不可能盈利。”上述接近中海外的人士對財新《新世紀》記者稱。

　　中海外由此遭遇了“低價傾銷”的指責。波蘭建築行業協會向歐盟提起訴訟，指稱中海外是“在中國政府支持下以低於成本價的價格競標，故意以低價取勝來佔領歐洲基建市場”。不過，這一訴訟請求最終沒有得到歐盟的支持。

　　在中海外競得A2高速公路A、C標段之前，波蘭當地基建市場基本上被來自西歐的大型基建公司壟斷。中國公司的吸引力在於報價便宜，“波蘭政府也希望通過引進中國公司，來壓低基建市場的價格水平，中海外的低價是其中標的關鍵。”一位熟悉波蘭基建市場的分析人士對財新《新世紀》記者稱。

　　波蘭方面對此並不諱言。波蘭高速公路管理局新聞發言人赫達亞(Marcin Hadaj)2009年接受德國之聲採訪時表示，“我們決定與中海外合作是因為：最低的價格以及最可能準時完工。”

　　針對外界對低價的質疑，中海外當時曾對外解釋稱，公司將“依靠特殊的管理方式壓縮成本，並非虧本做買賣”。2010年6月23日，隨著波蘭馬佐夫舍省維斯基特基縣Nowa Wie社區的一聲巨響，當地一座舊橋被爆破拆除，中海外聯合承包的A2高速公路項目正式開工。

　　吸金黑洞

　　很快，中海外就發現低估了困難。到5月18日停工前，32個月的合同工期已超過三分之一，而中海外A標段才完成合同工程量的15%，C標段也僅完成了18%，工程進度滯後。

　　工程進展遲緩的背後，是項目虧損逐漸浮現。中鐵工負責人近日在接受《人民日報》採訪時透露，今年4月份，以中海外為首的聯合承包體派出了由工程預算、合同造價、財務等專業人員組成的工作組，對A2高速公路A、C兩個標段進行成本估算和盈利預測。結果顯示，若要按期完成工程，A、C兩標段總共需投入資金7.86億美元，預計收回合同款3.91億美元，相比于4.72億美元的合同總價，整個項目將虧損3.95億美元。

　　隨後，中海外原本尚能按時支付給分包商的工程款項開始出現拖欠現象，在多次溝通未果的情況下，波蘭分包商開始拒絕向中海外輸送各種基建材料，並最終造成工程從5月18日起停工。

　　在上述熟悉波蘭基建市場的分析人士看來，A2高速公路的虧損在中海外競標之時就已註定：“中海外太急於進入波蘭市場，也太驕傲，對波蘭當地情況不夠了解，招標過於草率，抱著在國內做工程的思維在波蘭做事，註定要碰得頭破血流。”

　　這位人士透露，中海外2009年9月競標時，波蘭尚未走出全球金融危機的影響，當時波蘭經濟一片蕭條，本幣茲羅提對世界主要貨幣大幅貶值，1元人民幣能兌換0.51茲羅提，各種基建原材料的價格處於近十年的低谷。“當時中海外參與競標的人在波蘭轉了轉，覺得原材料價格很低，匯率也很低，再加上中國公司有人力成本優勢等，最後得出結論認為：即便是13億茲羅提的價格，仍然能夠賺錢。”

　　然而，波蘭經濟很快復蘇，為了2012年夏天即將舉辦的歐洲足球杯，波蘭開始興建大量基礎設施，各種基建原材料價格大幅上漲，一年多來，部分原材料和挖掘設備的租賃價格上漲了5倍以上，基建工程成本直線上升。

　　歐洲基建承包商在波蘭有近20年的工程經驗，都有成熟的原材料供應商體系，也有自己的工程設備，受原材料價格上漲的衝擊較小，而初來乍到的中海外不僅享受不到優惠的原材料供應價格，還受到歐洲競爭對手的排擠。“他們在原材料成本方面的壓力非常大。”上述人士稱。

　　各種基建設備租賃費用也超過了中海外的預期。A2高速項目是中海外第一次在波蘭做項目，因空運成本過高，國內很多機械設備沒法空運，只得租賃當地的設備，但波蘭有A1、A2、A3、A4等多條高速公路開建，再加上各種體育館等配套設施建設，當地基建設備缺口很大，使租賃價格大幅上漲。同時，租賃設備需要當地有資質的人員來操作，又增加了人力成本。

　　正因為此，勞動力成本的優勢很難發揮。一位長期從事工程承包的業內人士對財新《新世紀》記者透露，目前中國工程承包企業和國外相比，主要優勢就是中國的勞動力便宜。

　　但受制于只能使用當地的設備和有資質的工人，加之很多工程都分包給波蘭當地的基建商，目前在中海外的波蘭項目中只有500名工人來自中國，不到工人總數的六分之一。

　　不過，造成中海外A2項目成本失控的最重要原因，還是因地質條件變化造成的工程變更，導致實際工程量遠遠超出預計。

　　一位接近中海外的人士向財新《新世紀》記者透露，中海外在施工過程中發現，原先招標時項目説明書稱A、C兩個標段需要建設一座距離為8000米的橋梁，而從地質構造來看，需要建的橋梁距離應在6萬米以上；項目説明書並未明確規定使用橋涵鋼板樁，而中海外在施工中發現幾乎所有的橋梁都需使用鋼板樁加固，這又增加了一大筆支出。

　　這正是中海外向波蘭業主方提出索賠的理由。

　　誰索賠誰

　　在接受財新《新世紀》記者採訪時，波蘭高速公路管理局發言人表示，“合同終止後，我們將在兩周內重啟招標，並於今年7月開工。”而該部門副局長馬其耶夫斯基也表示，波蘭可能會向中海外索要7.41億茲羅提的罰款及賠償，並禁止中海外在未來三年內參與波蘭的公開招標。

　　對此，上海建工集團海外事業部一位高管表示：“索賠？誰索賠誰啊？！”上海建工集團是聯合承包商之一。據中海外官網介紹，A2項目聯合承包體包括中海外、中國隧道集團、上海建工集團和波蘭貝科瑪(DECOMA Sp.zo.o)有限公司等四家公司。本來，上海建工從中海外處承接了該項目的部分建設工程，交由上海建工集團總公司海外事業部負責運營。但據財新《新世紀》記者了解，上海建工參與了競標，但並未承建，很早就退出了這一項目。

　　上海建工董事長兼總裁徐徵向財新《新世紀》記者表示，退出波蘭項目，“並不僅僅是成本方面的考慮，有很多因素，情況非常複雜。”前述上海建工海外事業部高管則表示，當初的報價不是問題，他相信“中海外是有豐富國際經驗的一家公司”。

　　據另一家在海外承接過多項基建工程的央企高層介紹，在海外競標時，合同約定非常重要。企業競標前應該首先對施工路段進行勘測，對可能發生的工程量變更做出預測，然後在合同中約定工程變更申請、處理和索賠的程序。他指出，一般情況下雙方都會在合同中作出約定，中海外能否獲得補償取決於合同中如何。

　　接近中海外的消息人士稱，目前中海外和波蘭高速公路管理局對於此事有爭議。此前波蘭方面已經拒絕了中海外提高報價的要求，理由是如果答應了中海外的要求，其他競標企業有可能競相效倣，成本將無法控制。

　　據《人民日報》報道，目前以中海外為首的聯合體，已經向波蘭高速公路管理局提出了終止合同並進行工程賠償的要求。

　　在中波經濟文化交流會長柴洪雲看來，A2高速公路項目不管最終誰索賠誰，都將是一個雙輸之局，“最近波蘭媒體對中海外的負面報道非常多，對中國和中國製造在波蘭的形象也有很大的負面影響。”

　　近日，廣西柳工機械股份有限公司(000528.SZ)收購波蘭建築設備商HSW(Huta Stalowa Wola S.A)的交易受此影響已經暫停，雙方原定於6月29日晚在波蘭華沙萬豪酒店舉行的簽約儀式被推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