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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荒田
吉龍村背靠黃盆嶺,60年前算得山清水秀。駱家輝比我小兩歲,假定他不是在西雅圖而是在吉龍村第25號的青磚瓦房(俗稱“樓仔屋”)裏出生,並在村里長大,那麼,我和他在上世紀50年代初期,可能打過交道。
今年春天至今,美國乃至全球華人傳媒的一大熱點,是美國現任商務部長駱家輝被總統提名為駐華大使。中國人興高采烈,不但廣東臺山市吉龍村的鄉親與有榮焉,趕到駱家輝的“六叔公”駱耀章的居所道喜。連遠在浙江義烏的同姓人士也強調,這位英文姓氏為Locke,乍看和Smith、Cooper並不兩樣的美國人,是唐朝著名詩人駱賓王的第36代孫。
我是駱家輝的小同鄉,也想“同裏銘旌”一番。可惜駱家輝和我、我家沒有任何淵源。不過,這不妨礙我浮想聯翩:假如童年時和駱家輝相遇,會是怎樣的情景?
吉龍村屬長塘鄉,位於我兒時所在的水步鎮近郊,以長約300公尺的青石板路,和小鎮中心唯一像樣的中華路連接。路旁的山崗,像蹲伏的老虎,故名虎山。虎頭所對,是長塘鄉的村莊。吉龍村背靠黃盆嶺,60年前算得山清水秀。駱家輝比我小兩歲,假定他不是在西雅圖而是在吉龍村第25號的青磚瓦房(俗稱“樓仔屋”)裏出生,並在村里長大,那麼,我和他在上世紀50年代初期,可能打過交道。
我家在中華路中段開文具店“永益隆”,每年春夏兩次,逢上周邊小學校即將開學的墟期,店裏擠滿老師、學生和家長,我這個學校二年級生也站在櫃臺後幫著拿貨,收錢,踮起腳尖把作業簿遞給對面的顧客。駱家輝也許會隨著母親,進店來買7分錢一本的描紅簿,那是我父親用木格印製並制訂的,還有9分錢一瓶的三角牌墨汁、5分錢一張的“公仔紙”。從61歲的長相逆推到六七歲,他是本色的農家孩子,特徵是敦實,人中不會缺少鼻涕的白痕,牛頭褲的褲筒一邊高一邊低,溪邊捉魚、坡上逮蚱蜢,林子裏用粽子粘知了,這些肯定內行。
還得説虎山,這是長塘和水步墟的野孩子的楚河漢界,墟裏的孩子在這裡有兩大壯舉,一是放風箏,二是打野戰。如果駱家輝是長塘小學初小的活躍分子,他一定和我們在山巔鬥過風箏。我們的“鹹魚頭”,拖一條驕橫的大尾巴,在沒有電線橫過的天空招搖。“長塘仔”們則放一隻蜈蚣,兩隻風箏挨近,糾纏,惡狗般互咬。兩堆孩子拼命吆喝,怒罵,死命拖著線,非要把敵人的風箏“斬首”。駱家輝和我分屬兩個營壘,他拍手笑時我紅著臉罵娘,反之亦然。至於打野戰,便頗有真刀實槍的味道,我們在巷子裏“玩三英戰呂布”時使用的木制青龍偃月刀、丈八蛇矛、紅纓槍,都帶來了。“長塘仔”沒帶兵器,但膽子賊大,擅長就地取材,以黃泥塊強攻。黃昏的惡戰結束,山崗上滿是泥塊和折斷的冷兵器。雙方架著臉上流血、額頭腫包的傷兵回去,遠處,是媽媽們悠長的呼喚:“死仔包,再不回來,不留飯,餓死你!”我不知道駱家輝在這樣美妙的戰爭中,充當衝鋒陷陣的卒子還是運籌帷幄的司令?從他成年以後當州長和部長的歷練倒過來看,當孩子王他可是當仁不讓,
不過,以上的虛構,有一極緊要的前提:假定駱家輝的祖父在美國為白種富人當僕人,每年準時寄上美元,贍養在吉龍村的兒子和兒子的兒女們。只有這樣,駱家方可維持小康,他才能上學,進墟裏買文具,下了課在虎山和吃國家糧、領工資的“鎮裏人”的孩子幹仗。如果光靠務農,駱家便淪為赤貧,儘管“貧農”被列為依靠對象,但饑餓不會對“好成分”另眼相看。駱家輝到6歲上下,就得去放牛,採豬菜,單薄的背脊上背著吃奶的妹妹。
再設想下去,駱家輝這個華僑子弟,從長塘小學畢業後,應能進入本縣的最高學府—一中,從初中到高中,成為我的校友。以他的資質,這一條是打得保票的。從年齡推算,到“文革”爆發的1966年,他16歲,正在念高一。我這位學弟可能和我一樣,參加“文革”,胡鬧兩年,然後回老家去了。從此,吉龍村敲響出勤鐘後,懶洋洋的學大寨隊伍裏,多了一位英挺的青年。甘心也好不甘心也好,他得和泥疙瘩打交道,為期至少一兩年。
在吉龍村躬耕的青年駱家輝,可能有幾條出路:靠祖父的財政資助,偷渡到香港去;憑貧農的成分,當兵或參加“路線教育工作隊”去;憑他的機靈,當上學“毛著”的標兵,然後坐“直升飛機”當官。不過,更大的可能是默默無聞地修理地球。
到了1977年,蟄居吉龍村的駱家輝,趁恢復高考,拼命復習丟棄11年的數理化,終於考上大學。4年後,他走出校門,可能在大學當老師,熬上20年,應成為教授,乃至博導;也可能被某領導看上,當秘書然後踏上仕途,從此,也許平步青雲,乃至在中央,像在奧巴馬的內閣一樣,成為教全村人得意無比的部長;也許由於貪污、得罪人、跟錯人等原因,中途摔跤,飽嘗鐵窗風味,或遭削職,在某個城市的公寓,鬱鬱終老。
通篇胡猜,並無別的寓意。人生的可能太多了,誰説得準?
作者係旅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