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努斯：信貸危機是逐利性小貸的最終命運

在全球小額信貸領域，穆罕默德尤努斯(Muhammad Yunus)的地位舉足輕重。

　　他于1983年在孟加拉國創辦了格萊珉銀行(Grameen Bank)，證明銀行為窮人提供信用無抵押貸款的商業化可行性。至今，作為小額貸款的模範，格萊珉銀行的運營模式仍被世界各國仿傚，包括印度。

　　格萊珉銀行至今運營良好，而效倣他的印度卻爆發小額信貸危機。是什麼造成了兩者的不同命運？同樣和格萊珉銀行進行合作的中國小額信貸項目目前進展又如何？

　　11月末，本報記者通過電話連線對話了孟加拉國格萊珉銀行的創辦人、被譽為“窮人的銀行家”的尤努斯。

　　小額信貸走錯方向是危機之源

　　印度的小額信貸正轉變利潤製造的方向，變得非常有侵略性，並且想賺快錢。除非改變這種把小額信貸看成賺錢機器的觀念，否則問題會不斷反復出現。

　　《21世紀》：你怎麼看待在印度發生的小額信貸危機？

　　尤努斯：我很遺憾這件事情真的在印度發生了，而且還在繼續。

　　我認為，危機的原因是一些微型金融項目轉向了一個錯誤的方向。他們把小額信貸（micro-credit）看做是一個為自己賺得利潤的機會，以至於把這個行業引向錯誤，並且為自己製造了非常多的問題。

　　比如SKS（印度的一家小額貸款公司）就通過上市賺得了很多錢。這改變了小額信貸的參與者們的目標。我們常常期待的是，小額信貸成為一個“社會公司”來幫助人們走出貧困。我們從來不把小額信貸看成是一個從窮人或者富人賺錢的機會。SKS想為自己賺錢，這和我們的方向截然相反。

　　《21世紀》：除了這次危機，在世界其他國家在過去的幾年中也發生過類似的危機，比如摩洛哥、巴基斯坦和尼加拉瓜。CGAP（世界銀行下屬的小額信貸研究機構）發現所有這些地區都有過高的利息和重復放貸的問題。你怎麼看待小額信貸的高利息？

　　尤努斯：不止這些地區，墨西哥的小額信貸公司也有類似的問題。他們通過IPO上市賺了很多錢，比如Compartomos公司。在玻利維亞，小額信貸的利息非常高，其中的一些甚至要求100%的年利率。但是這些高利息更多和政治因素有關，而不是利息本身。政治對微型金融的影響，表現在局勢緊張所帶來的系統性還款風險。

　　而在社會基本穩定的印度，小額信貸正轉變利潤製造的方向，他們變得非常有侵略性，並且想賺快錢，導致了這些問題。除非我們可以改變他們這種把小額信貸看成是賺錢機器的觀念，否則這類的問題會不斷反復出現。

　　我們應該回到最初小額信貸的精神中去。最初小額信貸的動機是實現服務窮人，幫助他們擺脫貧困的使命。我們不允許外人（借款者之外的人）從窮人身上賺錢。貸款利率應該很低，而且參與者應該帶著憐憫心來做工作。如果你認為這僅僅是賺錢，你會忘記這些人。

　　成本+15%是小額信貸利率上限

　　發生在印度的小額信貸危機，會不會是所有以營利為目標的小額信貸機構的最終命運？是的，最終命運。不還錢的情況是小額信貸的失敗，而不是不還錢的人的失敗。

　　《21世紀》：以營利為動機為什麼就會導致這些問題？

　　尤努斯：讓我們來看看格萊珉銀行的例子。

　　我創立了格萊珉銀行，但是格萊珉銀行的借款人擁有這家銀行（編者注：格萊珉銀行的借款人有在格萊珉銀行存款的義務，並因此成為銀行的股東）。銀行借款的人同時也是銀行的擁有者，所以不再有衝突。當你創造利潤時，利潤回報給借款人，所以借款人知道不是外人從銀行賺了錢。

　　也不存在利息低的問題，因為成立這個銀行的目的不是為了讓外人賺錢，而是幫助孟加拉國的女人解決她們的社會問題。格萊珉銀行創造利潤，這一點問題也沒有，因為這些利潤給了借款者，而不是他們以外的其他人。當借款者以外的其他人拿走這些錢，問題就産生了。

　　《21世紀》：多高的利息你覺得可以接受？

　　尤努斯：我的定義是，可以接受的小額信貸的利息是成本加上10%。如果你在這一利息範圍內收費，就是在綠色區間，完全沒有問題。如果你想獲得利潤，儘管去賺取利潤吧，但是不要收取比成本加10%更高的利息。

　　第二個區間是黃色區間，這一區間的收費是成本加上10%-15%。黃色區間表示，你處於比較高的那一頭，但是仍然可以被看作是小額信貸。

　　第三個區間是紅色區間，收取的費用是成本加上15%以上的利息，意味著你不再是小額信貸，你是高利貸者。你正嘗試把高利息強加於窮人。我不反對利潤，但是利潤應該在一定的限制下獲得。

　　《21世紀》：這聽起來像是一個道德標準。

　　尤努斯：是的。我不喜歡富人從窮人那裏賺錢，因為我一直反對高利貸（編者注：這一觀點，尤努斯也曾在其自傳《窮人的銀行家》中提及）。我創造小額信貸的時候，目標就是讓高利貸者遠離這樣的生意。當一些人想從窮人那裏賺錢的時候，他們就是在跟隨高利貸者走著同樣的道路。這不是小額信貸，偏離了小額信貸的使命。

　　《21世紀》：作為一名經濟學家，你是否可以指出在經營層面造成這一危機的關鍵原因？

　　尤努斯：好的。我認為，即便要賺取利潤，也應該有所限度。利率水平應該保持在我之前定義的綠色區間內。如果你在綠色區間內賺了錢，這是可以接受的，也沒有問題。但如果到了紅色區間，就不可以被接受。

　　《21世紀》：發生在印度的小額信貸危機會不會是所有以營利為目標的小額信貸機構的最終命運？有沒有辦法避免此類的事情發生？

　　尤努斯：是的，最終命運。如果這些賺取利潤的公司數量減少，這一問題會大大減弱；如果這些公司被完全消除，導致這一問題的根源將消失。

　　然後，其他的問題——比如重復放貸、缺少透明——都會被全心全意關注窮人所取代。要明確小額信貸的使命到底是什麼：一些小額信貸專注于消費貸款，這是錯的，應該專注于提高收入的生産性行為貸款。而且，應該設立規範小額信貸的權威機構，使這個行業的日常運作處在監管之下，借貸行為更規範。

　　《21世紀》：你怎麼看待小額信貸中的道德風險？特別是那些不還錢的人。

　　尤努斯：哦，不，不還錢的情況是小額信貸的失敗，而不是不還錢的人的失敗。人總是好的。問題不是人（小額信貸公司的客戶），是小額信貸公司，是做那些項目的人不知道怎麼經營小額信貸。

　　中國項目需要規模化

　　信貸項目應該由本地資金或者由銀行提供的資金來運營，我們建議中國的監管機構創立這樣的模式。

　　《21世紀》：你們在中國有很多的項目，比如和中國的村鎮銀行、阿裏巴巴的合作等，他們的情況現在如何？你是否對這些項目的進展滿意？

　　尤努斯：中國做得非常好，我們沒有看到很多問題。

　　但也有不足的地方，比如很多項目沒有被很好地組織在一起。它們很小，缺乏規模。所以我們應該做的是，打破現有項目的規模，發展它們。

　　中國是一個很大的國家，在中國有做大項目的許多可能。所以我們非常盼望看到在中國建立起擁有正常能力，並可以自我擴展的小額信貸項目。

　　現在所有的行動完全依賴於外部的資金。外部的資金不會幫助小額信貸成長。小額信貸項目應該由本地資金或者由銀行提供的資金來運營，我們建議中國的監管機構創立這樣的模式。

　　比如，我們在蒙古剛剛獲得了開設格萊珉銀行的執照，蒙古政府樂於在他們的各省份中建立起模型，併發展到該國更多的地區。

　　《21世紀》：未來，格萊珉銀行的計劃是什麼？

　　尤努斯：格萊珉銀行至今發展非常好。借款者擁有這家銀行，他們是銀行董事會代表，也是銀行政策的決定者，過去的這一切（規則設定）現在都保持得很好。

　　我們也開展了一些新項目。比如，借錢給低收入家庭的第二代作為教育資金，或者為建房提供額外的資金。現在，我們還開展了一個叫“新企業家”的項目，貸款給窮人家庭獲得過教育，並且打算創業的第二代。格萊珉銀行會為他們提供資金來創辦企業。

　　今天我們的焦點在於貸款人的第二代。因為格萊珉銀行的項目已經開辦了34年，許多貸款者已經退休。而他們的第二代獲得了教育，也更加有能力。從第二代身上，我看到了改變窮人命運的許多可能性。

　　此外，存款始終是格萊珉銀行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今天，我們放貸款項中的超過一半來自於貸款者存在銀行裏的錢。所以錢從貸款者自身産生。我們也給貸款者提供一些保險項目，他們對此感到很高興。我們還嘗試著開展一些其他的對解決窮人問題有幫助的項目。